我折返屋内,将落枫扶到院里的空地上,不忘把木剑放落他身边,“你在这好好待着,我去看看就回……你给我留在这别动!”伸手把欲要跟来的少年摁回去,“高山平川偶尔动荡也是自然之像,没什么好害怕的。”随即便要起身离开。
“既然是自然之像,你为什么还要去看?!看了又有何用?!”少年瞪着我,倔强的眼神充满担忧与惊惶。
我不禁一怔,皱起眉头,“只是到山顶一看,待我回来再说!”
未待他反应,便已踏砂而出,瞬间隐没在滚滚尘烟中。
* * * * * *
半个时辰后,震动的山体终于安静下来。断木残土,遍地狼藉,凄凉的风呼嘨而过,拾回几声破碎的鸟鸣——那些被惊飞的鸟,已逐渐回落林中,却仍余数只在半空盘旋不休,仿佛还陷在方才那场噩梦里醒不过来。
噩梦?若真只是梦魇倒好,醒来便休。
我心忐忑,未顾额鬓涔涔而下的汗水打湿重衣,模糊了双眼,只单膝跪在山巅的黑岗石上,手紧握着古剑的剑柄未敢松开。那古茁之剑,依旧纹丝未动,斜斜嵌在石上。
荆山动荡,众生哀惶。
沉天,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那个少年,你已经不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可做。
山巅的风,依旧凛冽,甚至比以往更加凶悍愤怒,被困在深坑中不断盘旋嘶叫,卷上断石碎砂,噗噗拍打在身上。方才一轮惊山,这里石林崩塌了不少,断骸正逐着烈风翻滚挣扎,四处撞击,只可惜,粉身碎骨亦终究逃不出这千年坟冢。
我始终跪在那里,任衣发狂飞,任尖石往身上肆意打击,仿佛自甘受罚一般。然而可知,这烈风是真会撕碎灵魂的……
沉天,若你再不自省,再不正视自己的责任,最后魂飞魄散这结果,亦非没有可能。
三年前,你为那少年擅自离山,让这镇邪之山顿失所主,妖魍复现。
三年之后,当晚天极星移位,你本该归守本位,却又为那生病的少年误了时辰,险至邪魔脱逃,酿成巨错。今日,便是个教训。
沉天啊,天职为何?你已恪守千年却难道一日糊涂?!
就算那男孩真熬不过那晚,又如何?他这条性命,本在七年前就该结束,但仍然生存至今便是你擅自染指人间事,犯了天规。之后你却仍不醒悟,竟为这人再次渎职,让苍天如何不怒?!
该清醒了,沉天。你只是神明释手,用以克制被锁邪灵的镇魔剑,虽存于俗世,却不入红尘。因精气沉积,日洗月炼,那时你自生出了灵体,但上苍宽怀,看作顺命,也并无干预。而你的千年孤闷,上苍亦是明了。只是既然生负重职,你就当安份。为一个应死之人,逆天、渎职,你何以向自己、向神明、向苍生交代? !
存大局,安天下,你责无旁贷。
但亦要知道,定山神剑,可不为你独一。
……
云开雾破,日光丝丝渗来。只是抬头望去,那片清白的天空被半天烟尘染得昏黄,在斑驳云间隐隐现现,恍如一双老眼开合。
皇天后土,神明共鉴。
我一点点松开握住柄的手,如常般,抚过剑脊上那远古二字,石锈斑斑,凝重无比。
——“沉天”。
【 下一回:红尘心 】
日期:2011-11-06 14:18
【 第八回:红尘心 】(上)
当我回到屋内,整座山林已经平静下来。许是脸色不太好,枫儿担忧得厉害,一味追问我有否受伤。
我笑着,摇摇头,倒是去给他煎药。
“师傅,刚才这么危险你去山顶做什么了?”
这问题与我的安危一样,一直让他放心不下。他边问边凑过来,想摘走我手上的柴条替自己煎火。我也由他,顺手递过去,然后到一旁的木盆洗手:
“山顶有我的祖碑,是怕崩坏必须去看看。枫儿,那处乃我先祖安寝之地,你莫要上去惊扰,知道嘛?”
“啊?怎么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那祭拜可以吗?”
“不可!”
啪,灶里炸起一个火花,灰焑卷着点点星火溅出炉壁。
安静了片刻,待那团灰烟从眼前散尽,他才沉默道:“我知道了,师傅莫要激动。”
我也察觉自己有些过态,便嗯了声,不再说话。擦净手,坐落,才将他招过来:
“枫儿,待你身体康复后,我授你第二套剑法。”
* * * * * *
第二套剑法,根植于第一套心诀,讲究以攻为防,攻防兼收,来得更为悍烈。
然而,逐渐成长的落枫也开始懂得思索,思索操持在自己手上的东西,不再如当年懵懂。
掂起第二套剑法,让他感触尤深,因为觉得这套才像地道的武学修为。气入骨,骨生力,力摧万物,断其回路,制其所攻。里面的字字句句、每招每式都通透实在,比起第一套更易让他吸收,效果也当是更加显著。一把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得如猛虎猎风,蛟龙逐水。现在回头细想,第一套与其说武学心法,倒不如更像术法——提炼精神气量的术法,晦涩难懂,却暗藏神秘而巨大的奠基力量。
他不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逐渐成熟的武术修为却告诉他,自己这种感觉不会有错。纠结到最后,他决定去问他的师傅。
红日冉冉而升,光照大地。他师傅提着木枝,在崖边与他对练——
各路心法,皆有与之相匹的年龄和心智。第一套,无需通明,但要有纯净的心思,藏记在心,就如一籽落入净土,默默孕育,潜心生长;而第二套,升华于其前,死记无用,是要用你的身体与头脑吃得精透,如幼芽经已破土,懂得如何攀枝生叶、汲取阳光雨露,才可长得茁壮精强。籽生,花开,果结,乃万物发长之天道,未可解,不得逆。
这,就是师傅给他的答案。
日期:2011-11-06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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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他细细嚼着这些话,似懂,却不全然。心诀,剑法,天道,悟理,思维,抱想,其实相对于那些修炼,原来自己对这个师傅有着更多的不明白。
不明白他到底何许人也,口中种种道理的所源;
不明白他一直对自己关爱倍加,却又仿佛诸多隐瞒;
不明白他为什么时常会消失不见,每说去祭拜先祖,却总不见身上祭品;
不明白他既隐于深山,淡泊于世,却时而又显心事重重;
不明白他的过去,也不明白他为自己顾想的未来。
许多未知,许多的忧心。
这个,便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亲师——沉天。
* * * * * *
宣国,太平了三年。
天下,安静了三年。
一切荣辱盛衰,纷争动荡,其实只不过这山中的枫林,总归一天会红,会落,会待来年重生。
……
“师傅!师傅!”
落枫边跑边喊着,正从屋外奔进来。我闻声而起,早已嗅到弥漫在远处的血腥气味。
他背了个活人回来,一身戎装,满身鲜血。我皱起眉头,“何人?”
落枫将他放下竹榻,褪去沉重的战甲,“本来打算今日进城,却在山下发现了他,看这身衣服好像是宣国校尉,似乎伤得不轻,马匹也晕死在身边了,我不忍心就把他背了回来,途中他就一直念着一个名字:庞将军,庞鼎天。”
庞鼎天。我略为沉吟,走近去,伸手探进血衣,果然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褐色的血渍,新新旧旧,深深浅浅,让这封信显得触目惊心,沉重无比。
信,我没展开,当即又塞了回去,“枫儿,我先给他粗略止血,你再送去将军府。切记,军事无儿戏,你莫要乱动他身上的东西,也莫要对此事询问打听,只做你身份可做的事,然后马上回来,知道吗。”
嘱咐完,便返回内室去取伤药。
* * * * * *
此战甲确属宣国校尉,上面因受兵刃的创痕多不胜数;衣上沾有赤金色砂土,为大冶地质特有;身上血渍新陈交叠,是沙场杀戮留下的印记;这人气脉短促而虚弱,正是奔波劳累、力不能支的体症,更看那匹已死在身旁的战马……
——这是一个从西方大冶战场狼狈而回的战士,带上一封染血的战报,带回一个祸福未知的史实。
刹那,烽烟四起,风急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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