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0-19　21:28:00

　　（49）
　　六 藤原泰衡（2）（续）
　　金色堂的里面有三个用黄金、象牙装饰的佛坛。这座佛堂的最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佛坛上摆放的，不是佛像，而是三口木制棺材。棺材的表面也包了一层金箔，每一口棺材里都躺着一具制作精良、保存完好的干尸。
　　事实上，金色堂能够在这场大火中幸存，并不是一个偶然。
　　奥州藤原氏从100年前开始经营奥州，第一代家督是泰衡的太爷爷——藤原清衡，这座金色堂就是他在位时所建。而建它的目的，是为了保存藤原氏历代家督的尸体。

　　所以，躺在金色堂里的三具干尸，分别是泰衡的太爷爷清衡、爷爷基衡，和父亲秀衡。
　　换句话说，金色堂对奥州藤原氏来说，大约相当于我们中国人眼里的祠堂，只不过里面供奉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历代祖宗的干尸。
　　藤原泰衡再不孝，也不至于烧了自家祖宗，所以，金色堂便成了那场熊熊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
　　源赖朝是个很有素质的人，看到金碧辉煌（是真正意义上的“金碧辉煌”）的金色堂，他没有命人去刮墙皮和棺材皮，也没有去抠佛坛上的象牙。
　　多亏了他的素质，直到今天，穿越了800年的雨雪风霜，金色堂仍然站立在平泉的土地上，见证着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变迁。昔日的平泉，今天叫做平泉町，如果大家有幸去那里，仍然可以见到传说中的金色堂。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遍地黄金，源赖朝不免有些沮丧，但沮丧的情绪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奥州之战的结束，意味着整个日本再没有哪块土地是他势力范围以外的，他从此成为了日本真正意义上、也是唯一的霸主——这远比奥州的财富更让人兴奋。
　　如果说还有一个问题尚待解决，那就是藤原泰衡的下落仍然不明，但那厮的水平让源赖朝觉得这不足以算得上一个问题，所以他决定不再继续寻找，直接打道回镰仓。
　　戏剧化的进展就发生在队伍出发前的一个晚上。
　　8月26日夜，一团东西被扔进了源赖朝的临时住所，远看上去像团破布。贴身侍卫走上前去，拾起一看，果然是团破布。
　　破布是封信，出自藤原泰衡之手。从这封信上我们可以看出，泰衡显然是一个拥有跳跃式思维的人——前几天刚以火烧平泉的方式表达了抵抗到底的决心，现在，平泉的大地还在冒烟，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信是这样写的：

　　“二品大人，以前收留源义显，其实是家父的决定，泰衡也是没有办法。后来家父去世，泰衡就立即将其人头奉上，应属大功一件。
　　鉴于此功，二品大人能否考虑收我为家臣？”
　　看到这里，源赖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收你为家臣？想收你就不来打你了！
　　当然，泰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信上接着说：
　　“如若不能，可否请二品大人赐我无罪？如果还不行，流放罪也可，只要能免泰衡一死，远流我也可以接受。”
　　这是在和我谈条件么？源赖朝一边想一边接着往下看，
　　“平泉城外有个比内村，村头有个大石头，您就把回信放在石头下，泰衡自会派人去取。根据您的回信，我再决定是否去见您。”（——《吾妻镜》1189年8月26日）
　　这意思是说，你要能免我一死，我就回来见你，要是不能，我就继续逃。
　　这人太有想法了！源赖朝读罢信，有那么一阵子竟然萌生了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但冲动归冲动，出来这么久了，幕府和朝廷那边还有很多事等着处理，为了这么个窝囊废耽搁下去不值得，所以他决定强忍好奇心，打道回府。
　　然而，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源赖朝与藤原泰衡，显然是有缘的。
　　9月3日，队伍还没走出多远，一个气喘吁吁、武士打扮的男子忽然从后面追上来，直言要见二品大人，说有要事相告。

　　见二品大人是要搜身的，此人武器没带一件，身上却有一个包袱。众人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
　　没错，人头的主人正是藤原泰衡。
　　原来这名男子名唤“河田次郎”，用日语说，是藤原家的“累代家臣”。也就是说，至少从他爷爷辈起就吃藤原家这碗饭了。
　　然而事到如今，河田次郎意识到继续跟着这个主子是不会有前途的，遂杀之，并以其人头作为敲门砖，希望能顺利投到新主子门下。
　　说到家臣背叛主子，这种事在日本历史上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十分常见。日本战国时期，大名鼎鼎的织田信长就死于自己家臣（明智光秀）之手，由于被害地点在“本能寺”，日语里还因此多了句谚语，“敌人在本能寺（敵は本能寺にあり）。”汉语可译为“声东击西”。（典故自己去查）
　　再说第二代幕府——室町幕府——的创始人足利尊氏，足利家族从源赖朝打江山时起就是镰仓幕府的高级武士，直到镰仓幕府末期，各地造反声浪不断，幕府派足利尊氏前去平叛，结果人家于乱世中明辨是非，直接带着幕府所有精兵出来自立山头。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整个室町幕府的存在，是建立在一次背叛基础上的。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故意渲染日本人多么的不忠不义，武士道多么的名不副实。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个国家，包括中国都没少发生。曹操没背叛汉朝么？李渊没背叛隋朝么？
　　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武士道没有日本人自己吹得那么神，其实哪个国家的历史中都有奸臣和忠臣，抓住一两个正面典型猛吹本国文化的做法，恰恰是没有自信的表现。
　　日本人自己说武士道的代表人物是楠木正成，没错，那确实是一个集忠义 、神勇于一身的人物。不过800多年的武士史，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楠木正成，之所以成为典型，恰恰是因为同类人才太稀缺。

　　而且，如果说楠木正成是武士道的典型，那岳飞算什么？文天祥算什么？我无意诋毁楠木将军的神勇，但比较一下事迹你就会明白，如果日本有岳飞和文天祥，武士道的代表就不会是楠木正成。
　　闲话说多了，下面回到正题。
　　话说河田次郎捧着主君的人头，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源赖朝。
　　这一招对别人可能好使，但在源赖朝那里，却无疑是拍了马腿。这不仅仅是出于“你今天可以杀藤原泰衡，明天也可以杀我”的考虑，更重要的是，这个行为本身让源赖朝想起一段不快的往事——他自己的父亲（源义朝），就是在兵败逃亡的路上，死于自己家臣之手的。（这种事在日本真的很多。）
　　河田次郎的结局我不说你也猜到了，他被骂了一顿，接着就拉出去枭首了。

　　至此，奥州事务全部处理完毕，源赖朝没有多做停留，他要马上赶回镰仓去，在那里，一个更高的舞台已经为他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