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志听得目瞪口呆。娘确实在信上说了,要和舅舅商量他们两个的前程。舅舅一直没有儿子——
难道?
如果只是大哥跟舅舅进城,那么也还好,他能接受,文志心里反倒一阵轻松和释然。
陈文昌得意洋洋地一笑,看到弟弟嘴角浮起的笑,以为他吓傻了,因此不哭反笑,他对他安慰说道:“你放心吧,舅舅不会丢下你们的,你也会给舅舅当儿子,妈妈和妹妹也会进城去享福。我听人说外公家很有钱,当时娘嫁给爹,外公外婆不愿意,才和她断绝关系的。”
“我不去!”陈文志大声回道,红了眼眶,突然又害怕起来,没错,极大的可能是全家人一起随舅舅进城,他扭身看着自家的房子,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土坯房摇摇欲坠,如同一片狂风中的树叶,他痛苦地说道,“如果都去舅舅家,这个家就要散了,我死都不去!”
总之,兄弟俩一宿无眠,一个盼着舅舅来,一个害怕舅舅来。
第二天下午,不管有人盼,还是有人怕,舅舅如期到来了。
这是陈文志和陈文昌第一次看到舅舅。俗话说“外甥是舅的一条狗,叫往哪走往哪走。”两兄弟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才首次见到舅舅,这本来就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
舅舅是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梳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粗辫子,穿着蓝色丝绸的衣服,嘴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鼻子上架着一幅金边眼镜,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随从,他是坐竹轿子过来的,总之,十分的气派,村里从来没有这样有气势的人,看到舅舅,陈文昌心生向往,陈文志内心恐惧。
舅舅到了陈家的门前,看到那摇摇欲坠,四处漏雨漏风的泥巴破屋,便长叹一口气,拉长了脸对着两兄弟的母亲说道:“阿翠,当年,我和爹娘死活不同意你嫁给陈儒,结果怎么着,这十几年,不但跟着他受穷,年纪轻轻还要守寡!”
李翠仙红了眼睛,搂着依在身旁的小女儿,对三个孩子说道:“文昌、文志、文艺、这是你们的舅舅,快叫舅舅。”
陈文昌双眼发亮,满面笑容,向前一步,响亮地叫了一声:“舅舅!”并且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
舅舅太像一个有钱的读书人了,身后的辫子油光水滑,头顶的“月亮门”闪亮洁净,不像陈家村的那些男人,月亮门几个月不理,已经在脑门前长出短发,像女人似的有了刘海。总之,舅舅斯文儒雅,大气淡定,他喜欢这样的舅舅!
陈文志却苍白了脸,脸上也没什么笑容,如同竖起浑身刺的刺猬,小小地叫了一声:“舅。”声如蚊蚋。
陈文艺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怯生生地跟着叫了一声:“舅——”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陈文志很不喜欢大哥的奉承与热情,对于妹妹和他一样的表现,内心十分满意。
舅舅对陈文志却好像青眼有加,从下轿的那一刻,他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陈文志的身上。他成婚后,大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就没有再生育。为了延续香火,他娶了一个小老婆,结果小老婆又连生了两个女儿,家里都快成女儿国了!今年他快五十岁了,盼儿子无望,父母劝他再纳一个小的,他心灰意懒,暂时也没有这个打算。
如今看到自己的外甥,那份想要儿子的心思又蠢蠢欲动了。
外甥女年纪太小,看不出模样,再说是女孩,长成天仙,他家里有四个千金了,所以也不希罕。
但是两个外甥,特别是小外甥,长身玉立,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和妹妹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当然,也最像他了——他们兄妹从小就长得像。天呐,如果将小外甥带在身边,恐怕见到他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他的亲生儿子哩。
舅舅心生欢喜,脸上都焕发出异彩来,想着这一趟没有白来,他很快要有儿子啦!因此,他对陈文志招了招手,亲切地示意他过去。陈文志却像双脚钉在了地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文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飞速地看看舅舅,又看看弟弟,内心焦急惊慌起来。
这个舅舅好像没有看中他?他的胸口因为紧张和痛苦开始发胀。
李翠仙看到小儿子没有一点眼力劲,不由焦急如焚,催促道:“文志,你舅叫你过去,你快过去啊!”
陈文志不是没看到舅舅对他的喜爱,他是故意不去的。总觉得,舅舅的到来,会改变一切,而他,最不想失去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
不过母亲有命,陈文志十分孝顺,无奈之下,只能鼓起勇气缓慢地移动脚步,无比艰难地走到这个陌生的舅舅面前。
“喜欢念书吗?”舅舅蹲下身,带着慈爱的笑容,和蔼地问他。问话时他已经摸到了怀中的自来水笔,那可是稀罕物,他天天戴在身上,如果这孩子认了他这个爹,他马上送给他作见面礼。
这孩子多像他!面前小小的少年,如同小时候的自己。舅舅喜爱之情发自肺腑,溢于言表。
陈文志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说谎会让舅舅开心,但是他不愿意撒谎。因此他沉默着,内心纠结着。
此时此刻的陈家村,特别安静,一阵山风吹过,不远处的竹林发出阵阵竹啸。文志听着阵阵竹啸,痛苦地想起夏天的晚上,竹林里没有蚊子,是他们一家人纳凉的乐园,那个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天顶有一轮银盘似的明月。
只可惜这一切的美好都成为过去,这个家因为舅舅的到来,马上要分崩离析。
这个时候,陈文昌向前一步,几乎要站到舅舅面前了,抬起头大声说道:“舅,他不喜欢念书!他喜欢当木匠!我喜欢念书!我念书可好了,我会背很多文章,我背给你听,《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舅舅面色一变,脸上明显有失望,征了一会,他鄙夷地道:“喜欢做木匠?哼!呵!下九流的手艺人,哪有出头之日!”
陈文志沉默地站在那里,舅舅的话如同一勺子热油浇在他的耳朵里,他的面孔瞬间涨红如同猪肝。
不过他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回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回答他的是舅舅的连声冷笑。
陈文志连耳根都热辣辣起来,不过他依然抬头挺胸地站在那里,坚守自己的观点。
房间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
李翠仙出来打圆场:“大哥,你妹夫昨天过世的,先把他的后事办了吧。”
舅舅点点头,只好把认领儿子的想法暂时搁置一边,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那只原本打算送出去的自来水笔也有些尴尬地塞回到自己的口袋中。
有钱好办事,陈家来了一个有钱的舅舅,所以陈儒的葬礼,趋炎附势的村民都来捧场帮忙,反倒办得比许多村民还要热闹。办了三天后事,陈儒就在村里的祖坟入土为安了。
办完葬事,一家人从坟地里回来,都十分疲累,他们经过村里的鱼塘和晒谷场,夏日的阳光长长地照着他们的影子,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到了家,李翠仙看到空空的家,想到相公已经成为亡夫,在坟地里长眠了,不由再次失声痛哭,接着,陈儒的母亲也号啕大哭,陈儒的小女儿文艺也跟着在抽噎,文志红着眼睛,文昌在放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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