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其顺问关小云怎么办,关小云说你走你的吧,我不用你管。柳其顺也不含糊,扭头就走。
河岸上只剩下柳晓楠和关小云。柳晓楠打开手电照向河面,只见河里一溜光屁股的身影,河水淹没在臀部以下,衣服团成一团举在头顶。
有人笑骂了一声,柳晓楠赶紧关了手电,他对关小云说:“咱俩绕道走桥吧。”
关小云说:“那还不得天亮才能到家?等等看。”
河面上安静了,对岸也悄无人声。关小云说:“咱俩过河,你在前我在后,手电交给我,你不准回头。”
柳晓楠说:“算了吧,我背你过河。”
他把手电交给关小云,脱下长裤系在脖子上,蹲下身来。
求之不得。关小云把裤腿高高挽起,偷偷抿嘴一笑趴在柳晓楠的后背上,双手搂紧他的脖子。
暗夜下的河水似乎凝固了一般,黑魆魆的看不出流动,倒映着点点星光。柳晓楠背着关小云下到河里,将粼粼的波光踩碎,呈波纹状扩散开来。
关小云安静地伏在柳晓楠的后背上,几缕发丝轻拂着他的脸颊和脖颈,搅动着他心神不宁。
走到河中央,关小云侧着脸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柳晓楠说:“你把我的脖子箍得紧紧的,喘气都费劲,哪里能说得上话来?”
关小云松了松手臂,不满地说:“你不愿意跟我说话,还找什么借口。真不知道你整天像个闷葫芦似的,都在想些什么。”
柳晓楠说:“我在想,那些写书写电影剧本的人真是太厉害了,他们用文字和画面构建了一个个奇妙的世界。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是虚构的,可还是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让人们在文字和画面当中流连忘返。”
此话一出口,犹如电闪雷鸣突然刺破厚厚的黑幕。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在黑暗中徘徊了许久,找不到归宿的心灵。
这条河里的淹死鬼,差点勾走他的魂魄,虽然被四哥救起活过来,虽然母亲用竹竿敲击着河面叫回了他的魂儿,可他总觉得还有一半的魂魄丢弃在河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丢弃了些什么,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的生命里,缺少一种必要的元素。现在他找到了,那就是自己身上一直所欠缺的勇气和胆量。
他被心中突然涌出的念头,惊吓得停下了脚步,震惊不已地挺立在河中央:无论以后从事什么职业,无论平坦还是崎岖坎坷,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为什么不敢把写作,当成自己一生的梦想?
谷雨播下的种子开始萌芽,身体因兴奋而绝非疲惫地微微颤抖着。
关小云贴着柳晓楠的脸关切地问:“你是不是背不动我了?要不我下来,大夏天的权当是洗澡了。”
“我背得动。”柳晓楠双臂用力,向上托了托关小云,重新趟着河水迈开步子:“小云,你活得比我透亮。”
高考成绩单下来了,柳晓楠落榜了,比录取分数线低了二十几分,物理和化学严重拖了后腿。这两科是弱项,初中时学的还可以,高中时感到很吃力,只是没想到会差到如此程度,两科均不及格。
他们这届高中毕业生,只有一人考上大学,六人考上中专。落榜的打击,令柳晓楠重新审视自己,回顾高中两年来的学习生涯,自己并没有拼尽全力,并没有从心里重视高考对于自己一生命运的影响。
人生的道路刚刚起步便跌了一跤,摔得够惨可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这是平时学习成绩的真实体现,高考是块试金石,只能说明平时刻苦努力的还远远不够。
柳晓楠决定复读,他不甘心。他仿佛看到在遥远的天边,有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睛,失望之余嘲笑鄙视地凝望着他,令他无地自容。
可是,十三中并不招收复课生,柳晓楠只能求救于父亲。
柳致心没有责备儿子,毕竟现在的文化课程比自己当年难多了,毕竟农村的师资力量和教学条件有限,能考上大学和中专的实属凤毛麟角。
儿子有心复读,他亲自跑腿联系学校,决定把儿子送到自己的母校——复州城二中去复读。不仅仅是因为二中曾给自己留下一生当中,最辉煌最值得回忆的一刻,也是因为考虑到,平时自己对儿子关心关注的太少,家庭的琐事和环境对儿子也有所影响,不如让儿子住校专心地学习。
二中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也会比普通农村高中优越得多。他真心希望儿子能从自己的母校那里汲取力量,走上自己没能走完的路,考上一所高等学府,弥补自己心中一生的缺憾。
柳致心推着自行车,径直走进二中学校大门,茫然地四下观望。母校还在旧址上,校舍翻新了,面积扩大了一倍,高高的石头砌筑的围墙,将学校和四周居民区隔离开来。
还没有开学,校园内冷冷清清,操场上只有几个学生在打篮球。这是他高小毕业后,三十年来首次回到母校,既熟悉又陌生。当年生活学习的场景,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清晰如昨恍然如梦。
他把自行车靠墙停下,兀自站立,心绪如潮感伤满怀。母校留在他的记忆里生命中,而他对于母校却是个陌生人。
时光悄然流逝,无情地带走大好的青春年华,有谁还会记得“一片丹心”?又有谁还会记得五二届高小毕业典礼?
那个精彩的瞬间,只是人生当中的一朵浪花。从高峰跌入低谷,命运动用野蛮的洪荒之力,不经意间跟人开起一连串的恶搞玩笑,让人实实在在地消受不起。
“你找谁?”身后传来一声严厉地询问。
柳致心回过头来。面前站着一位高瘦驼背的男子,皱纹纵横苍老落寞,一头银白的发丝,如同秋后寒霜凝结在一堆枯草上,凌乱而了无生机;神情寡淡眼神呆滞,直愣愣地看人一眼,会让人心底生出寒气,给人留下神志不健全的第一印象。
柳致心说:“我来打听一下,二中招不招收复课生。”
白发男子依旧严厉地说:“你为什么不跟传达室打声招呼再进来?”
“对不起。”柳致心微笑着对咄咄逼人的白发男子说:“二中是我的母校,时隔三十年以后回到母校,感觉像回家一样。心情有点激动,忽略了必要的程序。”
“二中是你的母校?”白发男子的眼神和气了一些,有些惊讶地问:“看面相咱们应该是同龄人,你是哪一届的?”
柳致心说:“我是五二届高小毕业生。”
“我也是五二届的,我叫岳子凡。”白发男子自报家门:“你是哪一位?”
柳致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早已知道岳子凡在运动中被抓走,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也料到他一定吃尽了苦头,可怎么也想象不到竟然变得难以辨认。
这还是当年那个高大英俊挺拔的岳子凡吗?
简直难以置信,看样子精神上还有点问题。他伸出双手,极力抑制住翻腾涌动的情感,语气平缓地说:“老岳,老同学,我是柳致心。”
“没想到啊!果真是你。我在传达室里坐着,见到你进来觉得有些面熟,这才跟着你出来。”
岳子凡紧紧握住柳致心的双手,深陷的眼眶里湿润了,难以自控哽咽地说:“世事难料,三十年后在母校相见,咱们都变得互不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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