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数的夫子会幸运的存活下来,然后他们就会被称为精兵。
精兵的定义在这个时代其实很简单——别人死了,你还活着,你就是精兵!
如果真如马新贵所言,守河的这支官军要将他们几万河工裹去当夫子,那陆四敢断言,这些河工的家里怕是十有八九都要戴丧了。
陆四曾想过叫新来的淮扬巡抚拉了壮丁当兵,因为这说不定是他的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淮扬巡抚募兵,而非是叫外地来的兵拉了夫子。
当兵和夫子可是两回事。
家乡的兵和客兵更是两码事。
要在淮扬巡抚衙门和北边来的不知名军队选一个,陆四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
前者还算家乡父母官,后者,虎狼也!
明末军纪败坏之罪魁祸首就是客兵。
显然,运河上这支监军就是客兵。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守堤的官军是谁的兵马你知道吗?”
陆四必须要搞清楚消息的真假,也急于知道运河上这支打着“金”字标旗的军队究竟是谁在统领。
马新贵瞥了眼陆四,有些郁闷:“你不信我说的?”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些。”
陆四向前近了一步,“有些事,知道一点和知道所有可不一样,好比你们棚里摇骰子,一颗骰子决定不了输赢,得全开了才知道。”
“有道理,”
盯着表情凝重的陆四看了几个呼吸,马新贵“嘿”了一声:“那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统统告诉你。”
按马新贵的说法,王四有个表弟叫赵三喜,几年前在镇上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害怕官府抓他做牢吓的连夜跑了。
结果这小子在北边的河南要了一年饭后不知怎么的就当了官军,因为打起仗来不要命,被上面的将领看中收在身边当了亲兵,还给改了个名字叫赵忠义。再后来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受漕运总督所召带兵来了淮安防河,他便也跟着过来,算是回老家了吧。
听到这里,陆四打断了马新贵,问道:“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是不是姓金?”
“好像是,”
马新贵侧头想了想,“对,听王四说他表弟跟着的是一个叫金声恒的将军。”
“果然是他。”
陆四自言一句,同时心下暗凛,金声恒这个人祸害百姓的程度比刘泽清还要过之,赣州屠城就是这家伙干的,杀了二十几万人。
被这家伙的兵拉去当夫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什么?”
马新贵叫陆四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什么果然是他?
陆四忙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马新贵“噢”了一声,带着几分疑惑继续说道:“赵忠义那小子离家几年,知道我们盐城县的人在这出河工,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熟人在,没想撞上他表哥王四...”
据马新贵讲,赵忠义虽离乡几年,但对家乡人也重感情,不忍心家乡人被拉去北边当炮灰,就将上面准备把运河上的河工给裹到北边当夫子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四。
赵忠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他认为只要表哥王四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能救下所有人,至少也能让老家上冈的乡亲们躲过这一劫。
“赵忠义是对得起咱们家乡人了,可他不知道他表哥王四真他娘的不是人养的!”
马新贵恨恨的“呸”了一口,“王四不但没把消息传出去,反而想你们这帮劳力反正要被官兵拉走,到时都是死在外面的多,所以不如在溜之前逼周旺签卖他婆娘的契书,这样能从周旺他婆娘身上把钱赚回来,要不然周旺死在外面他的钱跟谁讨呢...嘿,这黑心肠却没想到栽在你手中,活该!”
“畜生!”
想到王四逼迫自已的情形,周旺拳头紧握,死死看着脚下的淤泥,恨不得把王四再扒出来剁成肉泥才好。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陆四的神情从凝重变得阴沉。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有好处?”
马新贵搓了搓手哈口气,朝陆小华他们三个道:“你们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拿钱,然后你们想办法离开这里,迟了我怕你们走不得了。”
周旺失神的问了句:“官兵什么时候拉我们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早走早好,说不定那帮官兵等不急了天亮就要带你们走呢?”
马新贵说着就要下淤泥堆,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恐怕不仅是我们几个吧?”
马新贵回头朝陆四看了一眼,嘿嘿一笑:“你说呢?”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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