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派什么人去最合适呢？马鸣犯难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全县上下都在积极备战，县里的人根本一个也离不开。且当兵的经过这几年国内战乱，个个都被历练得老奸巨猾。这次送信事关重大，所以，绝对不要当过兵的——兵油子肯定靠不住，误了大事谁也担待不起。那就只有找几个普通百姓。这种人有以下几个好处，第一，能吃苦，经得起长途跋涉，体力也跟得上。现在时间就是生命！第二，这些人放在人堆里不起眼，这走州过县的，不致引起别人怀疑。而送密令这等重要的事情，容不得一点马虎。第三，这些人忠厚老实，有家有室，且做事认真，有责任感，不会出大的差错。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深思熟虑，县长马鸣决定出个悬赏令，招募几个胆大强壮的普通百姓。
　　在兰仓县县长室里，马鸣亲手封好三封密令，分别交给他们。
　　回去让你们的媳妇给缝在裤衩里头，确保万无一失；马鸣说，这信，远比你们的命重要几万倍，无论什么时候，命可以丢，但这信，你们不能丢！
　　马鸣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命也不能丢，你们要给我活着把信送到，再活着把援兵带回来，然后活着在兰仓县城里开庆功大会，胸前戴着红花，胯下骑着大马风风光光地游街！
　　六个人分成三拨，抓阄决定各自前往周边三个县城中的哪一个。苏小毛抽到了写有“北”字的纸团。苏小毛暗暗高兴，水北县是三个县里最近的一个。此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后来的一切凶险，直到三天以后他被绑在山坡上，刽子手老猴削掉他一只耳朵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一遭，算是真正走上鬼门关了。

　　北水县距离兰仓县约莫一百多里地，路程不远，可是这条路也最危险。马鸣拍拍苏小毛兄弟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兰仓县全县八千余老幼以及我马某的身家性命，就交给诸位了！拜托诸位！马鸣深深鞠躬。
　　这是一次绝密行动，马鸣说，我对你们只有三个要求，第一，保密。第二，尽快。第三，必须送到。你们明白吗？
　　六人同时点点头。
　　马鸣突然变了脸色，声调里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凶狠，道，既然是花钱交易，就有交易的规矩。你们几个人，家里的情况全部都已登记在册，如果有人不按约定办事，或者出现差池，我马某也就不留情面。土匪一到，我先拿他们的脑袋祭奠城隍爷！
　　六人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马鸣又笑起来，道，如果你们成功带援军回来，你们就是我兰仓县的功臣，我马鸣第一个给你们邀功求赏！好了，今夜寅时，你们在关帝庙门口集合，到时会有人送你们出城。
　　去准备吧，马鸣大手一挥。
　　从县政府出来的时候，苏小毛才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冒失来。可是这后悔仅仅只有短暂的一个瞬间，摸摸兜里揣着的二十块现大洋，他觉得，这一遭哪怕是刀山火海，他苏小毛也不怕。掉脑袋也不过碗大个疤，有甚好怕？
　　兄弟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苏小毛步子轻快，哥哥苏大毛脚步迟滞。兄弟俩走到关帝庙门口，苏小毛站住脚，对苏大毛道，哥，你先回，赶紧让嫂子给你把信缝好，我还有事，待会自己就回了。
　　苏大毛瞪了他一眼，说，又去找她？
　　苏小毛笑而不答。

　　苏大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唉，我的傻弟弟！
　　话没说完，苏小毛已经拐过弯，一阵小跑，没了影儿。
　　日期：2011-12-29 09:23:31
　　四
　　关帝庙是兰仓县城的中心，东西南北四边各有一条主街，通向四个城门。而这四条街在关帝庙门**汇，成一个十字的中心。这四条街分别叫做永福街，永禄街，永寿街，永喜街。永福街是兰仓县的政治中心，这条街依次过去，是兰仓县公丨安丨局，兰仓县政府等等各级重要的政府首脑部门。永寿街主要是些商家，这里有豆腐作坊，卖烧饼的，杂货店，还有一家小酒馆。永禄街呢，大都是些大户人家，个个有门有脸，庭院深深。这最不济的就是永喜街了，这里住着全城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口，大多是打杂的，种田的，手艺人，把式，脚夫，等等各行各业的底层人。

　　苏小毛从永福街拐上永寿街，路过李记豆腐店时，就走进去。苏小毛站在豆腐店里，双手叉腰，底气十足地喊道，李伯！
　　李掌柜应声出来，看着苏小毛，说，要豆腐？你娘今天又给你做啥好吃的？
　　苏小毛说，不买豆腐。
　　李掌柜哦了一声，笑道，光你嫂子的豆腐，都够你哥俩吃的了，你嫂子胸前那二斤多的两大块……
　　苏小毛皱着眉，说，李伯，我叫你一声伯，就当你是个长辈，你说话像个什么样子！

　　李掌柜大笑，说，小毛，李伯看我着你在这条街长大的，小时候你被王府里的小少爷和几个小厮欺负记得吧，脑袋按在门口的臭水沟里，要不是伯伯我出去及时喝止，你早就淹死了，恐怕这会你应该已经连尸首都被野狗野兔从地下刨出来啃没了。怎么说，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吧？
　　苏小毛不屑地说，救我的人多了，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可惜都没死成！老天爷不然我死，必定有大用处。苏小毛说着，从柜台上取过李掌柜的水烟壶，装上一袋，擦起火，呼噜呼噜抽起来。
　　李掌柜斜着脑袋看着他，说，你这也叫吃烟？跟驴尻子里头灌浆水也差不了多少。
　　苏小毛生气道，那怎么才叫吃烟？
　　李掌柜摇摇头，说，你这叫过口烟，晓得啵，切，连老娘们都不这么吃的。吃烟吃烟，就是把烟吃到肚子里，这才叫吃烟。
　　苏小毛吸一口水烟，闭上眼，使劲往肚子里一咽，两股浓烟就从他鼻孔里冒出来。李掌柜说，你这架势，一看就是个雏，你要用力吸，把烟吸进肚子里，再吐出来。

　　苏小毛皱起眉头憋足了劲儿猛吸一口，抬起头来，脖子伸直，把烟压住，继续用力吸气。苏小毛一吸，结果吸得太猛，咳咳咳，一连串咳嗽起来，咳得浑身瘫软眼泪哗哗地流。李掌柜说，这个样子，还吃烟，吃屎你都抢不到热乎的。又看到苏小毛脸色红的像猪肝，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大笑起来。碎娃仔，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吧，他说。
　　苏小毛扶着柜台缓了缓劲儿，脸色舒展许多。他不再双手叉腰，而是安份地插进裤兜里。顿了顿，从兜里抓出一把大洋，神气十足地拍在柜台上，说，张兰花欠你多少钱？
　　张寡妇啊，李掌柜低下头开始查账，三年下来，我算算，一共……刚好一块大洋。
　　苏小毛排出一枚大洋递给李掌柜，又排出一枚，说，这一块也给你，从今天起，往后这一年里，张兰花在你这里卖豆腐，都莫收钱，成吗？
　　李掌柜一把接过钱，点着头连连答应，成成成，没问题没问题。
　　苏小毛迈着轻飘飘的脚步从李记豆腐店里走出来，这是他十五年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成就感。这种成就感仅仅来源于那二十个大洋，确切地说，是那二十块把他推向绝境的大洋。
　　苏小毛大摇大摆地走在永寿街上，他觉得这条街前所未有的明亮，宽广，平坦。他大摇大摆穿过永寿街，一直走到永寿门口，又折回来，拐进永喜街，径自往张兰花家里走去。

　　张兰花家在永喜街尽头的巷子里，土夯的墙头多年没人打理，塌的塌，陷的陷，再加上小孩子经常骑在上头玩打仗，高高低低，远远望去，像骆驼的脊背，而这骆驼也多半是营养不良，抑或正在脱毛的骆驼。
　　院子没有大门，里面却收拾得还算整洁。张寡妇的儿子黑驴蛋和女儿白蛾子正坐在院子里玩耍。
　　苏小毛有些紧张，就站在屋外，叫黑驴蛋，说黑驴蛋，黑驴蛋，你妈咋去了？
　　黑驴蛋头也不回地说，提着门闩打架去了。
　　妹妹白蛾子插嘴说，不对不对，杀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