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毛问杀谁，两个孩子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苏小毛听了大半天才大致搞清楚，原来下午他们的娘出去买豆腐回来，正要做饭，突然就有一块石头日地一声，从窗口飞进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饭锅里，把大铁锅砸了一个指头蛋儿大的洞。张寡妇日娘捣老子地骂着追出来，却已经不见半个人影。张寡妇站在门口叫骂了一阵，回来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和泥，气没处撒，就骂俩孩子，说你们两个讨债鬼，要不是你们那不得好死的爹，我能落的今天这地步？

　　张寡妇骂骂咧咧又回到灶房做饭，可是前脚刚迈进灶房门槛，院子里玩耍的女儿白蛾子就尖叫起来。张寡妇急忙跑出来，女儿白蛾子已经哭成一团。张寡妇抱起女儿，女儿手脚乱蹬不让碰，边哭边结结巴巴地说，腿，腿，腿。张寡妇分开女儿的腿一看，就见四岁的女儿大腿根上一团紫色的淤青。张寡妇急了，心疼得眼泪吧嗒吧嗒不住地往下滚。这是咋弄的？张寡妇问儿子黑驴蛋。黑驴蛋指指大门，说，跑，跑了。

　　张寡妇放下孩子，疯了一般吼道，我杀了个驴日的畜生！说着抄起大门口碗口粗的门闩，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张寡妇守寡也有三年了。三年里，经常有闲汉半夜敲门打窗，慢慢的倒也习惯下来了。一到了晚上，闲汉来叫门，连推带踹，嘴里还骂着些难以启齿的龌龊言语，恨不得把门扇给卸下来。刚开始的那段日子确实难，她一个妇道人家，低眉顺眼生活了几十年，现在深夜里，房顶上石块像雨点一样扔下来，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她只能抱紧他们，缩在墙角里，整夜整夜地坐着等天亮。

　　不止于此，每每张寡妇上街，总有些长舌的街上人还在背后指指点点。不过对此，张寡妇倒也看得开，指点就指点去，管他娘了个腿的，舌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有难耐不让人说闲话？可是，骚情张寡妇不得，这些欲火旺盛的老爷们就拿这俩孩子撒气。在黑驴蛋两岁半的时候，有一次，他在自家墙上骑马，就有过路的闲汉把黑驴蛋从一人高的墙头给推下来，正好脑袋磕在一块石头碴子上……黑驴蛋后脑勺上那条长约一寸的伤疤至今仍然清晰可见。

　　那一夜张寡妇抱头痛哭，骂爹骂娘骂祖宗，骂天底下所有野汉子畜生王八蛋。欺负她自己，她忍了，可是孩子才几岁，他有什么罪？娘了个腿的！
　　日期：2011-12-29 09:24:17
　　从此张寡妇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只要谁惹她，她就手叉腰站着骂，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从坟墓里扒出来挨个骂臭了才罢休。张寡妇的嘴巴现在可是兰仓县出了名的厉害，三年来，经过大小数百次撒泼耍横，她已经身经百战，骂人的功夫炉火纯青，能站在街上骂一天不重样儿，而且是不吃不喝。所以兰仓县人在回顾一九三零年那段历史时，总是绕不过一个泼妇般的女人站在永喜街双手叉腰骂街的情形，女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生得也颇有几分姿色。她手舞足蹈上跳下窜，口水四溅，张牙舞爪。她的脚下坐着两个孩子，孩子旁边放着一只坛子和一只大碗。女人骂一阵子，就停下来，给自己倒碗水，坐在坛子上歇歇，润润嗓子眼儿，然后接着骂。没错，这个人就是张兰花。

　　苏小毛从兜里掏出县长给的那几块糖，剥开包装纸，给兄妹俩一人一颗，说，尝尝，县长给的，这是糖，洋糖，吃过没有？
　　兄妹俩茫然地晃了晃小脑袋，怯怯地看着苏小毛手里细腻洁白透亮而精致的小东西，他们觉得这个方头方脑的小东西就像自己屋子里摆着的瓷器一样，那是娘的宝贝，是不能吃的。
　　苏小毛说，看，这是吃的，说着自己拿一颗放进嘴里。
　　两个小孩也就将信将疑地张开嘴。糖在嘴里融化的时候，两个孩子眼睛立刻亮了，透射出强烈的兴奋的光。他们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轻轻爱抚着糖块，却又忍不住千万口水的怂恿，觉得太不过瘾了，就大口大口地吮吸，刚吸几口，又慢慢停下来，生怕这绝世的美味顷刻间就被吃完了，怕吃的太快，这幸福的时刻瞬间溜掉——从牙缝里溜掉。

　　饿死鬼托生的，你们又在吃啥？张寡妇黑着脸从门外回来，把门闩扔在门后，说。
　　苏小毛站起来，又摸出一颗洋糖递给张寡妇，说，是糖，县长给的，你吃一个。
　　张寡妇说，这玩意儿我吃过，一股胰子味儿，有啥好吃的！
　　苏小毛说，你就尝一个吧，跟咱们过小年祭灶的灶糖不一样，是洋糖，外国人吃的东西。
　　张寡妇说，外国人就咋了，外国人的糖也是糖啊，老娘就不信，外国人的糖还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都好吃！
　　张寡妇把一块糖塞进嘴里尝了尝，就不吭声了，突然间有些许不好意思，低了头自顾自地小声念叨，还真他娘跟灶糖不是一个味儿。
　　苏小毛就傻呵呵地笑起来。

　　张寡妇扬起脑袋恢复了以往凶神恶煞的神态和语调，说，个小泥鳅，你娘个腿，你跑老娘家是干啥来了？
　　苏小毛惊慌失措，一时答不上来，憋了半晌，才喃喃地说，兰花姐姐，我要出趟远门……很远很远。
　　张寡妇说，你走了老娘倒可以清静几天。
　　苏小毛说，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
　　张寡妇说，你天天缠着老娘，都快成了老娘的尾巴了，你说你讨厌不讨厌？

　　苏小毛挠挠头，说，可是我喜欢你，我要娶你，娶了你你就是我媳妇了，你是我媳妇了你还讨厌我啥？
　　张寡妇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赶紧给老娘滚，滚得远远的，再不滚老娘拿门闩伺候你！
　　苏小毛叹口气，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从兜里掏出十八块大洋，给张寡妇，张寡妇不要，俩人就推推搡搡扭在一起。
　　兰花姐姐！苏小毛叫道，这钱，本来打算娶你用的，我以前就想，我爹娘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有了这些钱就能娶得起你了，可惜我没想到你这么讨厌我，你讨厌我就讨厌我吧，这钱你收下。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应承他们出这趟门，兰花姐姐，这钱你收下，给黑驴蛋和白蛾子一人扯一身新衣裳，也把你自己收拾收拾，弄得整整齐齐的。兰花姐姐，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看着心疼，那时我暗暗发誓，我苏小毛年轻力壮，一定可以养活你，让你过好日子。我嘴笨，不会说话，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土匪就要来了，兰花姐姐，你多保重。

　　苏小毛这一番告白动情至极，搞得自己的眼泪就快出来了。他一口气说完转身就欲走。
　　等等！张兰花在背后说，小毛，就在我家里吃个饭吧。她摸摸他的后脑勺，像母亲抚摸孩子那样。
　　苏小毛立刻转悲为喜，高兴地问，真的？
　　张兰花说，进屋坐吧。
　　日期：2012-01-01 16:10:08
　　五

　　苏小毛这是第一次踏进张兰花的屋子，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可是这个时候，苏小毛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机会踏进这间让他终生难忘的小屋。三天以后，当他被绑在山坡上的核桃树下，被刽子手老猴用十八把锋利的刀子凌迟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到的还是张兰花的小屋和她浑身散发出的气息。自始至终他没有半句服软的话，也没有半句求饶的话，那一刻兰仓县老少爷们都在心里敬佩这个不起眼的小泥鳅，他是好样的，没给我们兰仓县的老少爷们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