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六七岁时,父亲就走了。那年父亲的肚子肿胀得像是倒扣着一只三尺锅,锅底是黑的,他的肚子的这只“锅”却是亮闪闪的,似乎一碰就要爆炸,里头的水就会喷发出来。送到宝龙桥医院,医生一看,说是肝腹水,没救了。母亲不死心,将他送到通江市人民医院,医生说,救是有救,可以换肝,不过费用有点高。费用多少?医生说,先准备个五十万。天哪!“先”五十万?还有“后”呢?那阵子,家里别说五十万钱,就算是五十碗米,大柜里的谷也碾不出来啊!从市人民医院拉回家的途中,父亲就散手走了。合眼之前,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鲍家香火能否延续下去,三代单传了,要是小狗娶不上女人,那他在阴曹地府也不安生呐:“飞凤……你一定要上……心,给小狗讨个……女人回……回来……”
母亲够上心的了,那年小狗正读书,就托媒婆廖大脚给他张罗姑娘,说:“读啥书?越读越输。讨老婆比啥都要紧。”
姑娘是对门山下村的,其母听说鲍家在民国早年是个富裕户,菜园地里起了三大坛白洋,能换木佬佬钞票,也便同意媒婆廖大脚带着小狗上门来提亲。辍学回家的小狗硬着头皮拎着母亲给他准备好的两包点心,跟着廖大脚来到了女方家里。女方母亲一边在灶台上搓汤团,一边问他:“你家菜园地下,真的起了三大坛白洋吗?”老实巴脚的鲍小狗口纳,一说话就皱着眉头,那话好像全凭五官挪在一起挤出来似的,说:“哪儿来的白洋?那年菜园地里挖墙脚起猪栏屋,是起了一只坛子,那里头只有几个铜钱。”人家又问:“那这铜钱呢?也值钱的。”鲍小狗继续皱眉:“值什么钱?都长锈了。”人家总想在挖出来的坛子里发现奇迹:“长锈也有值钱的,拿到城里老街上卖卖试试。”鲍小狗这回没皱眉,因为想到了开心事:“这些铜钱早让我和姐姐们做了鸡毛毽子!那些年过年啊!不像现在有电视看,过年就踢毽子,踢到正月十五,还在踢,那些毽子上的铜钱早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老实的鲍小狗只顾说得开心,全然不顾媒人廖大脚使眼色,最后媒婆不得不伸出桌子底下的大脚跺了他一下,他这才收口:“干嘛!你……”这时,他看到女方母亲已经离开砧板边,走到灶门前,从灶肚子里抽出燃烧的杉木条子,啪啪地往灰堂里拍打火苗。鲍小狗虽然木纳,但从人家那一脸的不高兴上,他是看出来了,完喽!完喽!人家知道你的家底并没有像传说的那么厚实,不肯让女儿跟你吃苦喽!你看,灶台上一碗萝卜葱肉汤团馅上插着个瓢羹,搓了半三不四的汤团不再搓下去了,砧板上静静地搁着那几个刚搓好的汤团,没人理睬了,准备放汤团的锅灶烧了一半,抽薪灭火了……
之后,廖大脚为小狗撮合过七八个姑娘,但没有一门成功的。越到后面,名气越不好听。开头几个姑娘家的父母,还踏进门槛看看,但瞥见被烟熏黑的楼板上的稻草老鼠作窝,往下掉草屑时,屁股都不落凳子,掉头就走了。到了后来,人家一听说卢家村的鲍小狗,鼻子里就打屁屁,说:“穷,就穷好了,还要吹牛皮。”“你家菜园地里不会是又挖到了三坛子黄金了吧?哈哈!”弄得好像廖大脚也是个吹牛皮说大话的骗子似的。廖大脚拍了一掌自己的大嘴巴:“怪自己的嘴巴太馋,挑了副担子到头上。”廖大脚抽了他家的烟,喝了他家的酒,吃了他家的猪心肺,总得给点谈婚论嫁的真知灼见:“说实话吧!我这个媒人,不比以前,说的一门亲事就靠我的一双大脚丫,一张大嘴巴,现如今都是现成媒,都是年轻人自己你情我愿,私底下早定了终身,有的甚至肚子里都有了,叫我当媒人只是走个形式,摆个场面。什么年代了,还像你家小狗!这么实心,见了姑娘就脸红!”小狗母亲心里觉得廖大脚说的是大实话,但嘴上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没用:“说到底人家看不上我家这两间老房子,雨天开淋场,黑夜开天窗。要是我家有三间新造的房子,真挖到了三坛子铜钱银子,什么样的好人家姑娘讨不到?大脚,你辛苦一点,穷人家的闺女给说一个,大门对大门,狗洞对狗洞,好的好配,孬的孬配。”廖大脚想了想,一拍大腿:“对了,大门对大门,狗洞对狗洞,好的好配,孬的孬配。到时你别嫌差,我就给你说一个一样不会谈恋爱的。”
廖大脚想到了牛角坞村炳根瘌痢头家有两儿一女,小儿子早已好上了本村水口树下那户人家的女儿,跟父母提过好几次,要拜堂成亲。哪有大麦没割割小麦的?父母不同意!无论如何也要等大儿子成亲了,小儿子才可以娶妻。那就等吧!老大跟鲍小狗也是一样的难兄难弟,不招女人喜欢。去年,村里有人从贵州带回了个妹子,这个妹子说:“我有个堂妹,给个八万元钱,就可以嫁过来。”炳根癞头说:“人先过来,钱慢慢给不行吗?”她说:“不行,人家等着你这个钱拿到了,给兄弟讨老婆呢!”炳根癞头脑洞大开,这不等于说卖女儿给儿子买老婆吗?自家不也有个黄花大闺女,不也可以卖一笔钱来给大儿子从贵州买一个回来吗?好!就这么干!于是,炳根癞头找来了廖大脚,将“卖”女儿的艰巨任务交给了她:“你给找一户人家,只要能给八万十万的,女儿就归人家的了。”作为媒婆,廖大脚对十里八乡尚未有主的男男女女了如指掌,他当然知道他家的女儿是怎样一个“货色”,她将单身男女分成一二三等,等等相同而配叫绝配,等等错位而配,叫相配,这个世界上绝配是少之又少的,大多是相配而已,所以有句话叫做,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只要是三等品以上的,不管是自由恋爱,还是经人撮合,一个萝卜一个孔,都会有着落。但是炳根癞头这个女儿只能算是个等外品,空有一个好身材,一副好脸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一朵村花,其实是个大傻瓜,三岁时一场脑膜炎,将脑子烧坏了。听到刺耳的,看到刺眼的,就闭着眼睛,捂上耳朵,在原地转圈,转到晕倒在地为止。廖大脚心想,你这个女儿倒贴人家八万元,有人要就阿弥托佛了,还想卖八万元钱?她真想上去摸摸他的脑门,烧到了几度。她说:“这样的主儿恐怕打着灯笼找不着啊!”炳根癞头说:“萝卜青菜,各有所配。你要促成了,我给你百分之十提成,八千。”廖大脚说:“呸!你把我大脚看成什么人了?我做媒,就是积善。看到光棍,我难受,看到哪家光棍不光了,我开心。成与不成,请我抽支烟,喝杯酒,我乐意。但是你去问问,这么多年,我拿过谁的钱?”说着,生了大气的廖大脚,啪啪啪地出了他家门槛。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大脚心也顺了,气也消了,想想这个炳根癞头可怜,脑残女儿更可怜。她的脑子还是急速地转动起来,比对起储存在脑子里的光棍信息。比来比去,忽然比中了一个,自己村里的鲍小狗不是还没有老婆么?睡下了的廖大脚,看看床头柜上闹钟的时间,还不到十点钟,套上衣裤,火烧火燎地敲开了鲍小狗的家门。小狗妈问道:“这么迟了,有事?”廖大脚说:“好事!牛角坞炳根癞头的女儿,怎么样?”小狗妈说:“什么怎么样?”廖大脚说:“你装傻啊?给你小狗做老婆怎么样?”小狗妈迟疑了一下,说:“傻子,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也傻呀?”廖大脚说:“人家又不是天生是傻的,人家是脑膜炎烧坏了脑子。”小狗妈说:“这倒也是。不过,我家小狗,不知道喜不喜欢?要是他不喜欢的,我死在他面前也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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