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侍郎此人的确正派,勇于任事,亦有韧性,只可惜张口程朱,闭口礼制,才具甚不开展,且又不谙兵略,左某有心暗助其成就大业,只是倘若真由此公调度全局,与贼交战胜败有差,必将反复,恐难以遽了此事也。岷兄与其交往甚久,未知如何看待?”
“吾师乃曾子后裔,究心理学,饱读圣贤,致力于修身养性,自然不比季兄腹含古今,胸蕴天下,然而于今日之湖湘一省,要说一呼百应,舍吾师则必不及也。”
“正因如此,左某才多担忧,曾侍郎他日必将领袖一方,手握军政大计,然其性格谨小慎微,颇显优柔寡断,恐难以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也。”
钟麟所思却又不同,此时插语道:
“季兄莫非心意已改,意欲佐曾公逐鹿天下也?”
左公闻言一怔,自己从未有过此想,当初在白水洞已决意助朝廷速平叛乱,何曾打算再起波澜?此时忙道:
“决然未有此想,文卿何出此言?”
“倘使真有既能一呼百应,又能纵横捭阖,决胜千里之智者,将来恐非将相之志矣。曾侍郎恪守礼制,当无非分之想,否则他日手握重兵,恐非朝廷之福,亦非天下之福矣。”
左公何等聪明,钟麟点出此语,马上便想到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功高震主、重臣犯上之事,自己之前也一直谋划他日不为朝廷所忌惮,以防事端,如此想来,这曾国藩之缺点,倒恰是优点,何况自己眼高于顶,从未想过居于曾氏之下,又何必忧虑其才能略歉,说不定反倒能为来日自己脱颖而出创造便利,想到此竟豁然开朗,乃至哈哈大笑出来。众人不知左公已经想及深远,见左公大笑不止,皆有面面相觑之意,郭崑焘道:
“季兄为何发笑,可否为我等解惑也?”
“哈哈,方才经文卿提醒,方知之前的确过于苛求也,曾侍郎既能一呼百应,来日身边必然将佐如云,此公又能虚心下问,何愁不成大事也。唉,不过左某也才想及,确有求全责备之弊,这自视过高之病,每每作祟,幸有诸位不与左某一般见识,否则言语之间,恐早伤诸兄之心矣。”
说罢竟抱拳致意,江忠源知道自己与曾国藩存有名分,方才左公话语毫不客气,此时所含歉意,定对自己,忙接道:
“哪里,季兄明觉果敢,从不遮掩,品评往往一语中的,我等与季兄相处,从无忧惧,更无须防备心面不一之虞,甚是轻松,何况以季兄之才,当得上指点天下,我等谁人不知,季兄万勿自谦,倒显伪诈也。”
众人也是连声附和,气氛甚是融洽,正在此时,前厅忽报善化王知县求见,众人一听,忙起身迎接。这王褒生自从担任知县,一直忙于政务,因断事明正,深得众誉,又筹募一团练勇,平时难得一见,今见仍是神采潇洒,快步向前,与众人寒暄致意,互道近况,因年龄最长,被让至上座,左公笑道:
“侠兄果然擅长理政,日来已有王青天之美誉,中丞折上又有保举,来日官运亨通,非我等所能企及也。”
“唉,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前但知悠然自得,不识民间疾苦,那知黎民困顿至此,某本无志于官宦,惟不忍百姓抱屈而已,此生能亲历一任父母官,已是焦头烂额,左兄等还要劝中丞万勿再荐也。”
“侠兄无需过谦,当日玄阳道长既是算出老兄还有功名,定然无错也。对了,中丞前日吩咐举劾各州县,意诚兄可有头绪?”
“愚弟正要同诸位商议此事,也难怪侠兄近来辛苦,各州县大多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有几县积案数十年不理,小民多受盘剥,会匪、盗贼、痞棍等却肆无忌惮,多处州县牧令,但知讳饰瞒报,惟思苟且目前,哪管国家大计?如今粤匪过境,各处传报我湖南附逆者近十万之众,已成发逆主力,甚是心痛也。如今查访之下,各处仅湘乡朱孙诒,武陵胡镛等几员算得上勤干廉明,政声卓著,其余大都是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辈也。”
江忠源才从浏阳归来,此时亦有感叹,遂接道:
“意诚兄所言甚是,浏阳征义堂之所以凶横一方,皆因县令赵光裕无所作为,但知慈柔,慵懦姑息,总是苟且了事,使会匪坐大,那日还极力阻拦江某征剿,不惜以血书禀告省城,若早将此决心用于查拿,何至于成此巨患,如今征义堂虽已初定,但当时亦是凶险,幸有左兄运筹,倘每州每县均有这堂那会,我等即便分身有术,也难保不有疏虞也。”
左公道:
“这赵令昏庸至此,圣谕还说什闻该县赵光裕素得民心等等,可见朝廷耳目也多掩耳盗铃之辈也。”
郭崑焘道:
“听说此次圣谕乃是浏阳籍在京编修邹峻杰所奏,其人在京多年,仅是由亲朋书信中略知一二乡情而已,定然替赵光裕掩饰,朝廷能有耳闻已属可贵也。”
钟麟叹道:
“朝廷择员,其他姑且不论,这科道诸人,乃为耳目矣,非品端守洁之人何以正本清源,一有瞻徇私情,甚至招摇纳贿者,则是非颠倒,必多谬误,乃方今之大弊也。”
“文卿兄见识深远,只可惜朝廷不辨珠泽,之前左兄谋划文卿兄深居幕后,可是为他日在朝中布局而备也?”郭崑焘见左、谭均默认,心道左公果然经纬天地,思虑非常人能及也,不过有关当前,还是举劾州县之事,遂道:
“只是法不责众,何况各处皆堕落至此,怎可全数参劾也?这赵光裕虽是慵懦,但还算廉洁,名声不差,比他不足者大有人在也。”
“嗯,此事还需择尤为恶劣者严参之,以儆效尤,不改此风气,我等努力,终将付诸东流也。”
“季兄所言极是,经中丞几番派人查访,澧州吕裕安,芷江县王大纶,黔阳县张佐清,道州陈敬曾,署桂阳县陈济钧等数人甚是恶劣,当严参革职查办,方可举振风气,有所转圜也。”
朱教玉平时话语本少,往往多有异见,此时却道:
“只是中丞毕竟新来,之前忙于守城,发逆新去才一月,大举参劾属下,恐致各处人心惶惶,为今官场大多盘根错节,难免流言蜚语,中丞朝中又乏势力回护,恐欲速而不达也。”
郭崑焘道:
“勉兄所虑亦是,要比起朝中势力,中丞较曾侍郎则相去甚远,此事如由曾公严办,或许能有收效也。”
左公接道:
“曾侍郎乃穆彰阿门下,师从唐镜海(唐鉴),又在京经营多年,自然比中丞这种外臣势大,办事也更便宜也,只是毕竟初来乍到,一时难有作为,然而此时不趁粤匪新去之机,革新图治,来日一旦稍有安逸,恐更难办也,如此,意诚兄即起草奏折,先将贤劣之尤者,择二三人分别保奏参劾,使各州县有所顾忌,如若不见起色,至时曾侍郎有所参照,再做打算也好。”
郭崑焘点头应命,众人一时无语,钟麟道:
“侠兄公务繁忙,今日当非纯为闲聊而来矣。”
众人始觉方才谈论时政,未问及王褒生之来意,只见王褒生踌躇片刻方道:
“说来让诸兄见笑也,近几日常常梦回凤栖观,王某不及而立即舍别族里,嬉游天下,十余年来最与道长投意,一直视为师尊,数月来不通消息,年关已近,颇觉思念,是以入梦,然此处公务须臾不得离身,遂来问文卿兄或思勉兄可有机会代为一叙,也好安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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