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又问:“既然把‘物质’分解成众多微尘来证明它的空性,那么怎么来证明微尘本身的空性呢?”(又问:既以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微?)
跋陀罗答:“你们认为还要去论证一下微尘的空性,我觉得没有必要。”(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
罗什又问:“微尘难道是永恒的,有自性的吗?”(又问:微是常耶?)
跋陀罗答:“微尘是空的,由它们组成的‘物质’才是空的。‘物质’是空的,它内部的微尘也就是空的。”(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
辩论会到此结束,罗什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跋陀罗说的最后一句话,被宝云翻译出来后,大家都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很多人认为跋陀罗是主张“微尘”是永恒的,属于萨婆多部一贯的观点。但也有一些人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那些有疑问的学僧来找跋陀罗,请他解释一下辨论会上最后的那句话。跋陀罗对大家说:“万事万物不会无因而生,必须是众多因缘会聚到一起才会产生。以一粒微尘为‘缘’,才有所谓的‘众微’成色。微尘没有自性,由其组成的‘色’才是空的。既然‘色’是空的,组成它的微尘能不空吗?”(原文: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
原文也是翻译的,当时跋陀罗说的是天竺语。听了这番解释,来求教的人仍然似懂非懂。直到今天,跋陀罗所表达的意思还存在争议。据山人的推测,跋陀罗的话至少有两层意思。
一、言中之意:色法(物质)是由众多微尘组成的,所以色法是没有自性的,没有自性就是‘空’的;既然色法是空的,它内部的微尘必然也是空的。因为可以反过来推论,如果微尘是实的,则它们组合起来的东西也就成了实的。只要你承认色法是空的,就等于承认了微尘是空的。所以,在证明色法是空的前提下,没必要再来证明微尘的空性。当时的大多数中国人还不习惯这种反推法,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但这种反推法是中观派惯用的逻辑,罗什当然一听就明白了。
二、言外之意:破析法(分解法)本身并不能证明事物的空性。所谓的破析法就是化整为零。比如生命体可以分解为细胞,细胞可以分解为分子,分子分解为原子,原子分解为质子、中子、电子、夸克……这样无限分解下去,生命体就成空无的了。生命在哪里呢?在某个质子上面吗?在某个夸克上面吗?都不在,生命根本不在身体里面,更不可能在身体外面。这就是佛教喜欢用的破析法。小乘用它来破解色法,但不破解自性,认为自性无法破解的。但大乘既用来破解色法,也用它来破解自性,没有什么是不可破的。
罗什原以为佛驮跋陀罗是在坚持诸法皆有自性的萨婆多观点,所以提出了“微是常耶?”的问题。但其实跋陀罗的思想已经不是纯脆的小乘有宗了,从他后来翻译的《华严经》便可确定这一点。在与大乘空宗的交锋中,小乘有宗的学者们也在不断地反思和变革。通过吸收对方的优点,小乘有宗的一支逐渐演变成了大乘有宗。跋陀罗正处在有宗从小向大过渡的中间阶段。这一支派重新认识了破析法的意义。比如说生命体分解为细胞、分子、原子、质子、中子、电子、夸克……这样的分解永远没有尽头,既然可以无限地分解下去,凭什么又认定它最终是空的呢?只有“空”是不可再分的,而可以无限分解的东西只能证明是实有的。其实,中国的道家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庄子·天下篇》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破解法不仅没有证明万物的空性,恰恰证明万物是有“自性”的。跋陀罗的用意,罗什自然是领会了。所以当跋陀罗讲出最后那句话时,罗什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再问下去纯属口舌之争,没有实质意义了。因为中观是主张既空且有,非空非有的,如果死守诸法皆空的观点,反而违背中观了。
但其他人并没有两位高僧那样的心领神会。此次辩论会之后,两派门人的对立情绪更加强烈了。
然而,跋陀罗自视甚高,生性无所顾忌。有一天对门下弟子说:“我昨天看到有5艘大船从故乡(印度)出发向中国开来。”门人把这话传了出去。罗什的弟子们听了后认为这是在妖言惑众,身在长安怎么看得见印度港口的船舶?
跋陀罗的风格肯定影响了他的弟子。没过多久,一位弟子当众宣布自己已经证得了“阿那含果”(三果罗汉)。这让罗什的弟子们更加气愤,一个普通僧人竟敢这样大言不惭。他们决定出手。
姚兴任命的佛教事务管理局局长僧和副局长道恒都是罗什的弟子。他们找到跋陀罗,对他说:“先前听说您看到5艘大船从天竺向中国开来,现在这5艘大船开到哪里了?此外,佛祖在世的时候都没有说自己证得了什么果,而你的弟子竟然当众宣布证得了‘阿那含果’,这不是大妄语吗?我们很难和犯大妄语戒的人共事,您自己离开吧,这里已经不欢迎您了!”
听到这一消息,跋陀罗门下的很多弟子担心遭到报复,当天就逃跑了,有的甚至半夜逾墙而走,只有慧观等人还留在跋陀罗身边。跋陀罗无奈地说:“我的身体就像浮萍,漂到那里算那里,只可惜自己的怀抱没有得到完全展露。”说完便和慧观等人离开了长安,去投奔庐山的慧远。在庐山,他受到了慧远的热烈欢迎。
姚兴派人去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罗什没有任何行动。他无意赶走跋陀罗,但两派门人不合,他也不想勉强,一切随缘吧。
跋陀罗的被逐,确实与本人有关。罗什一派与皇帝姚兴的关系极好,门下弟子与政府官员也交往密切。但跋陀罗从来不走上层路线,而是坚持传统的山林禅法,避免过多地涉入尘世。他也没有顾及当时的国情,“天眼通”这种神异法术是不能随便展露的。中国不像印度,神通法术往往会被视为妖异一类而遭到排斥。这也是当年释道安他们不愿学习佛图澄的神通法术的原因。罗什也并非没有神通,但他从不轻易展露。庐山的慧远之所以欢迎跋陀罗,也不是因为他的神通法术,而是对他的实修禅法感兴趣。
日期:2020-11-23 21:29:49
NO.33 受伎事件
自从跋陀罗走后,罗什一派独大。姚兴虽然全力支持罗什的弘法事业,但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佛教信仰者,而是对各种思想文化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在支持佛教的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对传统儒家的支持。当时著名的儒学大师姜龕、淳于岐在长安开馆授徒,门下弟子也有好几千人。姚兴也经常去听他们讲课,和他们一起探讨儒家典籍,有时甚至在朝堂上与儒学官员讨论六经要义。
这时的玄学基本上与般若学合流了。这种现状让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很不满。他们不断给姚兴贯输大一统的君权思想。经常提醒他,在一个国家内,君权才是至高无上的。而姚兴毕竟是一位君王,天然地需要儒家的三纲五常。他不可能像西域小国的国王们那样趴在地上,让罗什踩着自己的身体走向讲坛。而且,随着弘法活动的展开,罗什的弟子越来越多,威望越来越高。在大秦国范围内,最受尊敬的竟然不是他这个皇帝,而是鸠摩罗什。这让姚兴有些不爽,但又不好意思公开地说出来,毕竟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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