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2-05 15:34:21
这一日恰好是苏李氏和苏小毛死去的第三日。晌午翠翠伺候公公苏武义和小姑子苏灵儿吃了饭,就张罗着给婆婆和弟弟苏小毛做点献祭。兰仓县风俗,三天要参灶,就是说,人死了第三天,牛头马面会带着鬼魂,来家里跟灶神道别。也是在这阳世的最后一遭,这个时候,有条件的,由孝子贤孙请来阴阳师念经超度。这是一般的说法。苏家一天之内两个人惨遭横死,而苏小毛又是“少亡”,这就不能按既定的路子走。而现在苏家的状况是,唯一的男人苏武义打击太大,几乎只算半个人。苏家里里外外,没有个男人来做主,翠翠自己觉得呢,现在是非常时间,规矩又懂的不多,只好按自己的想法走。翠翠的想法是,阴阳师超度念经可以不要,但是最起码多多少少要有那么点意思,所以她做几碗献祭,给婆婆和弟弟享用——她似乎也只能做这个。苏灵儿年纪又小,闲暇时间也没个说话的人,就只知道哭。做献祭要用豆腐,这也有讲究,有肉不吃豆腐,有豆腐不吃馍馍。这是五黄六月的天气,哪里有肉?那时候可没有电冰箱,兰仓县人每年腊月杀猪,美美吃一阵子,剩下的剁成臊子或者挂在墙上熏成腊肉。做献祭有讲究,腊肉不能用,要鲜肉,腊肉寓意着,这个人千年不朽万年不烂。在当时的兰仓县人眼里,尸骨不朽,不是什么好兆头。容易变成犯丧,大概就是僵尸一类的。变成犯丧就问题严重了,方圆几十里鸡犬不宁,人畜都会接连暴死,这种时候,就要请阴阳师来,选个好日子,挖开坟墓,撬开棺材,在午时点火焚尸,直到尸体化作灰烬,才算是解了犯丧。
所以,在这五黄六月的天气里,兰仓县是没有鲜肉的。翠翠寻思着,灵儿整日闷在屋里,迟早也会跟苏武义一样,变成半个癫子。所以今天她做献祭的时候,就在厨房喊灵儿去买些豆腐来。
灵儿出了家门,没走多远,就看到张陆羽从远处走过来。张陆羽看到苏灵儿,立马折身往回走。苏灵儿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说,张陆羽,你跑什么?
张陆羽低着头不说话。
苏灵儿急了,说,我问你话呢,你怎么看见我就跑?
张陆羽的脑袋都快抵到裤裆里了,还是一言不发,只是两只手在相互掐着指头玩。
苏灵儿生气道,张陆羽,你啥意思?
张陆羽说,灵儿,我……
我什么我?
张陆羽说,我们家的事你知道吗?
苏灵儿说,我不知道,你们家的什么事?
张陆羽说,我们家倒了,完了,我不是张家少爷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和你来往呢?
苏灵儿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张陆羽不回答,这时路边一个看热闹的人说,张家把家业全部卖了,说是老爷有个私生子在南京杀了人,要花钱赎命。
是不是这么回事?说啊,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陆羽点点头。
苏灵儿长叹一口气,想了想,说,也好,这样一来也好,你这跋扈劲儿,也可以磨一磨。苏灵儿说完转身就走,张陆羽追上来,问灵儿你什么意思?
苏灵儿说,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从某种意义上,反而是一种好事?
张陆羽说,苏灵儿你在讽刺我,你在看我笑话,你看不起我?!
苏灵儿生气了,瞪大眼睛,说,张陆羽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怎么讽刺你怎么笑话你了?
张陆羽说,那你怎么觉得这是好事?这不是幸灾乐祸是什么?
苏灵儿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私塾念书,每天一道来来去去地走。张陆羽你发现没有,那时候你不这样,可是你现在变得很轻浮,你把你的少爷架子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张陆羽,这件事就是给你这个醉汉泼的一盆醒酒水,你现在醒醒吧,没有谁看不起你,是你在大起大落以后,没法正视自己罢了。苏灵儿说到大起大落这个词语时,想到了自己最近一连串的遭遇,又伤感起来,眼圈就红了。
苏灵儿又接着说,有时候,我倒情愿你不是什么张家大少爷,而只是张陆羽;在我心里,张陆羽这个称呼远比张家大少爷有意义的多。很多!苏灵儿说完就快速往永寿街走去,只剩下木头一般的张陆羽还站在那里。
苏灵儿走近李记豆腐店时,发现大门紧闭。她绕到后院进了李掌柜家大门,院里冷冷清清。以往这院子里有三五个大汉,在酷热的天气里,光了膀子磨豆腐,烧锅炉,拉风箱,这声音整条永寿街都依稀听得到。李掌柜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发呆,苏灵儿叫一声伯伯,李掌柜木然地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灵儿。
苏灵儿说,伯伯,我来买豆腐。
李掌柜说,哦,买豆腐,买豆腐……
苏灵儿说,伯伯,今儿个没豆腐么?
李掌柜喃喃地说,豆腐,豆腐……李掌柜突然神秘地笑起来,但是眼神涣散目光迷离,李掌柜说,豆腐,有,有啊。
苏灵儿有些奇怪,说,有的话,给我买二斤。
李掌柜说,豆腐,豆腐,都在县政府里,去找马鸣卖吧。
苏灵儿笑起来,说,叔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买豆腐要给我娘和弟弟做献祭啊,今儿是三天的日子。
李掌柜突然嘿嘿笑起来,说,豆腐啊,都在县政府做呢,我这些人都被充丁啦,没人啦,要吃豆腐去找马鸣……
苏灵儿听得糊里糊涂,说,那伯伯这里不做豆腐了?
李掌柜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做他娘的什么豆腐!做他娘的什么豆腐!
李掌柜吼完,喘着粗气坐在凳子上,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说,我老李家从祖上就做豆腐啊,到我这一代,少说也有百十年了啊,却不想,就这么断送在我手里……李掌柜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苏灵儿说,伯伯,到底是咋回事啊?
李掌柜擦着眼泪,说,今儿个早上,我这一锅豆腐刚做出来,就从外面来了几十个人,说是召丁,把我这里几个长工,就都给抓走了。我心说,我这店里有生意,还要做豆腐啊,那人说,这是马县长的意思,全县各家都要抽丁……还说什么,土匪一来,命都保不住,还吃什么豆腐?所有人就都给带走了,连我店里的小伙计,那才十三四岁,也就给带走了……
苏灵儿说,伯伯你别难过,这豆腐店以后还可以再开……我家里都两个大活人没了,伯伯你总比我好……
李掌柜说,灵儿,你是好孩子,伯伯知道你是好意劝我,可是,我李四做了一辈子豆腐,从生下来就在豆腐坊里长大的,这一变故,我这把老骨头承受不起啊……刚才,我把我养了十几年的一只老画眉从笼子里放出来,这老哥们我养了五年了,我说,树倒猢狲散,你也走吧。可是这老哥们,从笼子里出来,居然不知道该干啥,连飞都不会飞了。在外头转了一圈,等我回头去看,它自己又呆在笼子里了。
李掌柜提起鸟笼子,说,灵儿,你看它,多像我啊……
苏灵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李四年轻时曾喜爱书画,他爹呢,想着祖上传下来的豆腐坊生意,让他学学当掌柜。这李四无心做生意,为此跟老掌柜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有一天,李四把满满一屋子书画连同笔墨烧个精光,一心扎在做生意上。这李四也是块做豆腐的料,经营几年下来,豆腐生意越做越好,盖起了几面厦房,雇了几个长工。眼看生计一天天见好,可是这李四却一直不提娶妻生子的事情,这一辈子就孤零零的,把一门心思放在经营豆腐店上头了。现在,连这仅有的豆腐店也倒了,等于是折了这老汉的脊梁杆……
苏灵儿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他想吃点什么,李掌柜木然地摇着脑袋。苏灵儿不知道该这么办,就告辞了李掌柜,走了出来。苏灵儿往出走的时候,身后的李掌柜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苏灵儿回头看一眼,老态龙钟的李四正半蹲下僵硬的身子去拾掇磨台上被打断的木头磨架,那一刻李四神情落寞,好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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