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就这样沦为一个无休止的大工地,承载着梦想和阵痛。这时,他来到了旧址。
一切都消失了,在他眼前,呈现一个巨大的废墟。
这就是那个曾经被称作“观音墟”的村子,一个被林立高楼包裹的城中村。在这座城市,有几个著名的城中村,观音墟就是最具标志性的一个。
当年的观音墟,房屋排列还算齐整,但挤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它们新旧并陈,高低跳跃。一路走过,可见到斑驳的砖墙,沧桑的院落,随处可见临时搭起的沥青竹篷,偶尔有古树遮天蔽日,废纸片在空中飞舞,垃圾向道路挺进,尿臊气息向四周弥漫,时不时有光艳女人从太阳地里走过,深巷里随时会传来买卖吆喝,某栋平静的民居也许正酝酿凶杀阴谋,常会听到有人一路尖叫:抓贼!抓贼……时隔两三年,观音墟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成为一座真正废墟。
四周林立的楼群,正环伺这座废墟,更突显这地块的巨大价值,不出两年,肯定又有一大堆高楼粉墨登场。
这就是利益,在城市的膨胀和扩张中,携着资本和权力的人们蜂拥而至,追逐的就是这份利益!
他绕了老远,找到了大门。
大门很简陋,几根角铁焊起支架,敷上彩钢板,上面用白油漆歪斜喷了一行字:施工重地,闲人勿入。一根粗重的横木挡在门口,里侧见三间竹屋,沥青屋顶,屋前一把躺椅,一个老头躺在上面打呼噜,身边丢了一地烟屁股。老头上穿带霉斑的白背心,下穿褪了色的蓝短裤,一颗卵蛋含在裆口,随时会一咕噜滚出来砸在地上一般。他推动横木,老头惊起,叫一声:哪个?
是我,阿叔,我进去瞧瞧。
不行,你莫进去了,这里是工地!
我就进去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他折身回来,见隔离板掰开了几个破洞,却积着水,满是泥泞;他到有路旁小店买包便宜烟,返回大门口,却不见老头,只有空椅,再次移动横木,进了门,屋后却绕出一个后生,一脸胡子茬,瞪着他。
伙计,来,抽一根烟。
我不吃烟。
这包烟,给你了,你拿着……我以前住这里,我想进去看看。
哦?你在里头住过?哪一年的事了?这里都拆了快一年罗,说要建啥子高楼,好久罗,还没开得工。
是的,我离开这里两年多了,我还有东西在里面,我去看看。
看可以,东西你莫拿走……不过,里头也没啥子东西了,你去吧。
他快走几步,直到看不见大门。
眼前全是建筑垃圾,几个拾荒者还在对剩余价值刨根问底,让他感觉这里并非荒无人烟,但随着他的深入,心情愈来愈揪迫。爬上一堵断墙,放眼一望,巨大的废墟以全幅景观跃入眼帘。
最显眼的,还是那条贯穿城区的中心街——观音路。
两年前,这条路商铺林立,饮食店、杂货铺、废品屋、茶坊、OK厅、发廊、美容院……一应俱有。在这座城市,观音路生动呈现出一幅海都原生态商贸图,这时却与相钩连的寻常巷陌一道,湮没在瓦砾荒草中,举目所见,都是一个个深坑,一堆堆废料,家具残肢,动物尸骨,淤积的泥,荒凉的尘,还有野草中闪逝的蜥蜴,瓦砾间飞奔的硕鼠,无数平凡和香艳的故事,载着情感的悲欢变迁,都在这墙垣间和坑洼里碰碎了、沤臭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破碎的台阶。
虽然与这台阶相连的也是一栋“半拉子”,却曾经弥漫过植物芬芳,洋溢过生活气息。当年,这楼才建成一层,也需台阶上下,台阶上的铁栅栏、铁网门都有厚重铁锈,扶拦上爬满了常青藤……这时全散裂了,埋没在乱石荒草中。在混凝土开裂处,还可以找到几片常青藤枯叶,铺在掌心,像记忆碎片,一碰就碎……
看着看着,台阶恍惚又回复昔日模样,上下脚步声清晰可闻,铁栅栏、铁网门,都升起在眼前,在常青藤叶子的沙沙声中,记忆碎片又渐渐弥合,清晰展开,与此相关联的意象,全被钩连出来。他不自觉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本杂志,想打开,却攥得更紧,他记牢了其中一篇文章,一个情节重叠眼前,活灵活现:
拆迁人员例行公事,上了台阶,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几个人捏着鼻子,蹑手蹑脚穿过露台,穿过走廊,见租屋的门已破朽,此前就被踢坏了几块门板,板上到处都是蛀虫,掉了一地粉末,轻轻推开门,门框似乎就要散架了……几个人走进屋子,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一具女尸,正倚在门板后墙根,瞪着双眼。
她右手撑地,左手在腹前耷拉,左腕上,一个切口像一张嘴唇张开,切口正好处在动脉位置,想来当时应该是鲜血飞迸、血流如注,门板背后全是被鲜血溅过的痕迹,已经发黑。在生前,死者似乎还有一丝沉思,右掌捏住衣袖,蘸着血在地板上写下一行字,方才最后支撑身子,保持这姿势离开人世。
一行字早已漫漶难辨,随后赶来的丨警丨察,费了好长时间方才辨认出这四个字:一了百了。
海都气候炎热,常年气温超过三十度,尸体只怕停留在屋里已有一个来月,已高度腐烂,发出恶臭,一群蛆虫正在尸身上下热闹繁衍,不光左腕上的切口,还有血流过的手指、腿脚,甚至那双还保持着对前方凝视的眼睛,眶里也是满眶蛆虫……
随着血液的不断流淌,门后的半个屋子都是血迹,从门口流到走廊,淌到露台;蛆虫就顺着当时的血迹,爬满一屋,并从屋门口衍生出来,爬到露台,漫过铁栅栏,顺着铺满常青藤的水泥台阶爬下来……
尽管有心理准备,并且压抑着情绪,但在这无言时刻,眼前场景重叠着昔日情形,心情被煽动到了燃点。他折身就走,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到后来竟是夺命而逃。
但是,那场景已挥之不去,尽管热汗淋漓,他还是感觉到身后的热闹。
在他身后,是爬满一地的白色蛆虫,源源不断,正从小屋爬出来,穿过过道,淌过露台,漫过铁网门,爬下水泥台阶,像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跟着他一路狂奔,向四周挺进,爬进这座日益膨胀和扩张的妖娆城市,蠕动在这座性感城市的每一个糜烂角落……
日期:2011-09-21 10:59:52
第一章樱 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忧哉忧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国风关雎
日期:2011-09-21 11:00:44
1、海峡,彼岸是谁家
轮船永远是一个避难所。
这艘名叫“天堂号”的轮船,已驶进大海深处,方向是前方那片有“南海天堂”美誉的新大陆——海南岛。
同上一条船,像集体逃荒,满载欲望和躁动,急于奔向富饶之地。船舱内混合着闷馊和呕吐气息,让阿帆实在受不了,他走出船舱,贴着蔚蓝色海平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低纬度气候区,一天前的春寒料峭感觉一下哗啦消失。看到别人纷纷减少身上的厚衣物,他才感到浑身燥热,先将棕红毛线衣卸掉,再将深色西装脱下,然后连领带也松了结,歪吊在脖颈上,才有了清爽感觉。衬衣是崭新的,领带是匀称的,在风中飘舞,这光景看上去多少还像个体面人。
四周海平线,呈现一个巨大圆圈,圆点上的阿帆,不知这命运之舟会将自己送进怎样一片天地。这次南奔,他定位为逃荒之旅,尽管自我认定是精英知识分子,可是快要到达目的地,还总感觉前途未卜。
帅哥,跟你借个火。
阿帆转身,见一位蓬着发髻、脸敷厚粉、眼描弯眉、扭着腰肢的女郎,叼根烟,斜靠着身边的铁柱,眼神富含深意盯着他。异乡风情扑面而来,但他还是掩饰不住窘迫:对,对不起,我不抽烟。
呵呵,滑稽!我又没叫你抽烟,是我自己想抽烟,只跟你借个火。
我不抽烟,哪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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