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2-19 17:16:36

　　苏灵儿站在张寡妇家门外，就看到黑驴蛋和白蛾子怯生生地拿眼瞅她。苏灵儿走进门里，两个小孩连连后退，一直躲进屋里，大叫，娘，娘，有人来了！
　　张寡妇挑起满是补丁的白布门帘，看是苏灵儿，就说，你咋来了？
　　苏灵儿说，张姐，谢谢你的豆腐，刚才我嫂子正为这事犯愁，你算是救了急了。
　　张寡妇笑笑，说，没啥，没啥。
　　苏灵儿看着张寡妇手里的刺绣，说，张姐，你在绣啥？
　　张寡妇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成天被这两个小祖宗吵闹得泼烦，就随手找点事做。
　　苏灵儿一把抢过来，说，这牡丹真好看，姐你见过牡丹啊，我就只在年画上见过呢。

　　张寡妇说，我见过，都是早些年的事了。
　　苏灵儿把进了屋，把点心放在中堂的方桌上。刚一放下，黑驴蛋和白蛾子就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打开包装纸要吃。苏灵儿笑笑，说，你们两个小馋猫。就把点心打开，一人分给他们一块。两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一块，又眼巴巴地看着苏灵儿。苏灵儿就又拿出两块给他们，又给张寡妇一块。张寡妇拿在嘴边嗅了嗅，说，我一闻就知道是谁家的点心，是永寿街的刘记点心吧？
　　苏灵儿说，姐你真神了。
　　黑驴蛋和白蛾子吃完第二块，又用小孩子特有的那种贪婪的眼神死死盯着苏灵儿手里的点心。
　　苏灵儿看了看张寡妇，就把一包点心全部拿给他们。黑驴蛋和白蛾子边抢边相互对骂，黑驴蛋甚至推了妹妹白蛾子一把，妹妹白蛾子也不示弱，趔起身子提着肩膀就去撞黑驴蛋。这一撞把黑驴蛋撞倒在地，黑驴蛋就骂，白蛾子我日你娘。白蛾子一指旁边的张寡妇说，这就是我娘，去日去。黑驴蛋就骂，我还日你奶奶。白蛾子想了想，说，我奶奶在西山上埋着，去日去。黑驴蛋又骂，我日你爹。白蛾子扑哧一笑，说，那你去日吧，等你日完爹，我就把点心全部吃光了。

　　黑驴蛋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猛地扑向白蛾子，把妹妹按倒在地。黑驴蛋掰开妹妹白蛾子的小手，把她手心里捏着的点心一口吞掉，又伸出舌头一舔，把妹妹白蛾子手心里的点心渣子扫得干干净净。黑驴蛋吃完，看到白蛾子嘴里塞满了未来得及下咽的点心，两个腮帮子鼓突突的。就腾出一只手在妹妹白蛾子的腮帮子上一捏，白蛾子惨叫一声张开嘴巴，黑驴蛋伸出食指掏进妹妹白蛾子的嘴里，把点心掏出来，慌忙塞进自己嘴巴里，边掏边吃，直到把妹妹白蛾子的嘴巴掏空。妹妹白蛾子这时候嘴巴空了，才哭出了声来。声音尖利刺耳，鼻涕和眼泪扯着丝儿吊在下巴上。张寡妇和苏灵儿正在说闲话，闻声一看，就见白蛾子哭得稀里哗啦得，像个泪人儿；而黑驴蛋因为吃得太猛，噎住了，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一仰一仰地打着嗝儿。

　　张寡妇骂骂咧咧地冲出来，一拳打在儿子黑驴蛋的背上，黑驴蛋呜哇一声，就把噎着他的点心喷出来。白蛾子三两下爬过去，捡起沾满着口水和尘土的点心快，一口吞下去。吃完又继续呜呜呜呜地哭起来。
　　张寡妇说，我把你们两个讨债鬼，你祖宗八代没吃过一块点心吗？张寡妇气得胸腔此起彼伏，咬着牙顺手拾起屋檐下一根柴火棍就揍起黑驴蛋和白蛾子来。一时整个院子里鬼哭狼嚎。苏灵儿看不下去，连忙去劝住了张寡妇。张寡妇也打累了，坐在门槛上目光呆滞，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断线的珠子。
　　苏灵儿说，姐，小孩子淘气而已，你别难过。
　　张寡妇说，我的娃不如人啊，一包点心这样的撕抢，恨不得闹出人命来，灵儿你知道么，黑驴蛋以往可懂事了，从来不欺负妹妹，可是今天为了一包点心，他们居然像两只恶狼一样争斗起来。灵儿，怪我，怪我，我的娃不如人啊……
　　苏灵儿苦笑一声，说，姐，娃娃爱吃，我家里倒是还有几包，都是别人看我爹带来的，一会我取了给他们吃。

　　张寡妇叹息一声，沉默不语。张寡妇这孤儿寡母没有劳力，家里的地早已经荒芜了许久。现如今，家里的面缸早已经见底，土匪一来，这兰仓城里大大小小卖吃食的门市都关张了，这就几乎断了这孤儿寡母的生路。张寡妇母子三个是靠县政府救济过日子，特困户，一年六块大洋，勉强也能填饱肚子。这种帮扶是点对点的形式，富人接济穷人，一家对一家。由兰仓县政府搭台，当地士绅唱戏。张寡妇的接济者是张子帼，每年分两次付清救济钱，每次三块大洋。按理说，现在已经到了领救济的时候，可是今日突然传出消息，张家败了，正在卖产业呢。张寡妇就不好再去找上门要这接济，每天做饭，从原来的定量上减掉一半的粮食，就那么清汤寡水地凑合。这一凑合，就把两个孩子凑合成了饿狼，到了相互撕食的地步。而且，退一步来说，即便没有接济，以往这个时候，张寡妇还可以出城去挖些野菜，拾麦穗，勉强也能度过一个夏天。现在土匪围了城，出不去，进不来，这就等于说，张寡妇所有的后路几乎都断了。

　　现在张寡妇看着两个孩子为了一口吃的争得死去活来，她觉得挫伤的反而是自己的心。她想起丈夫杜楚，他是兰仓县有名的阴阳师，又会些风水，也曾少年得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丈夫杜楚是在三年前被枪毙的，至于被害的真正原因，兰仓县里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当然，从土匪打来的那一刻张寡妇就全明白了，丈夫杜楚真的是被冤枉的。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土匪围城的那天下午，她点上香烛，跪在杜楚的牌位前，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她告诉他，娃他爹，你一定在天上看见了，这一天，果然来了。她笑得疯狂，笑得放肆笑得撒野笑得张牙舞爪，直到笑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