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个子比晚云高出许多,还练武,只消伸出一只手,就让她的猫爪子够不上。她还企图扯裴渊的衣裳,这个更容易,只消瞥去一个清凌凌的眼神,就能将她制止。
可她的画可谓“高深莫测”,裴渊蹙起眉头看了好一会,才看明白上头画的鬼画符。
画了个鬼无常,站在路边问过路人有没有一把小刀。有的话就放行,没有就被吃掉。少年见状,立刻跪在一个女童面前,哭着求她把小刀归还。
她不会写字,画了好几幅才把事情说清楚。
裴渊转头看向晚云,却见她躲在了书架后面,探出半边脑袋,一张小脸要多苦闷有多苦闷。
与他对视片刻,晚云终究还是慢吞吞地走出来。
毕竟母亲还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画上是何意?”他问。
晚云咬咬唇,不答反问:“阿兄为什么扔掉我送你的短刀。”
裴渊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临走那日送的短刀。
“我不曾扔。”他说。
“可我在院子边上捡到了。”她委屈道,说罢,从怀里将那短刀取了出来。
裴渊的目光定了定。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好一阵子没见到这把短刀了。
这就成了疑案了。
裴渊确实什么也没有做,至于怎么到了那里,只有老天才知道。
他没什么好解释的,只重复道:“我确实不曾扔过。”说罢,把画还给她,“你若有想法当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不必憋着。”
她小声嘀咕着:“你那样凶,我不敢说。”
裴渊自问从未认真凶过她,只是他并不喜欢与人废话。
他没有反驳,只注视她片刻,道:“你心中有话,也不大喜欢直说,是么?”
晚云瞥了瞥他,少顷,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还算诚实。裴渊心想。
“我教你读书写字吧。”他说,“日后你若有不想说出来的话,便写出来,能读能写,对你也大有益处。”
读书写字?
晚云怔了怔。
裴渊教晚云读书写字,确实对她大有益处。会读写的人,就算给别人当侍婢,也至少能得些侍读之类的轻活,而不必去做苦役。
更现实的是,学问是个极其耗神的东西,大约能排解掉她的精力,堵住她的嘴。
后面这层心机裴渊不会说,只提了前面一条。晚云听罢能当个书童,心里慢慢有了憧憬。阿兄现在没有书童,日后总会用到吧?他读书那样辛苦,吃好喝好是必须的,她在一旁伺候着,偶尔沾点儿也无碍吧?
她暗自窃笑,爽快地答应了。
裴渊挑了本诗经给她当开蒙的书,问她想学哪首。
她不识字,便随意翻到一页,道:“便从这首开始。”
裴渊看了看,是《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偏偏挑了一首难的,上面的字都不简单。
裴渊自幼熟读经典,这等文章,已经好久不曾正经读过。不过看晚云端端正正地坐到案前,绷起一张小脸,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他也不禁认真起来。
他读一句,她便跟着读一句,而后抄写认字,熟背下来。
裴渊仍记得自己在识字的时候,没少挨过戒尺打手心。这样的方法确实让人委屈,可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方法。于是每回晚云写错,就也会被他罚抄和打手心。
秉着当日事当日了的规矩,无论多晚,裴渊都会等她把字罚完。有时为了一小段文章,他会陪她罚到天亮。
裴渊以为,照晚云的性情,她会哭鼻子。可是没有。那小脸只是有些委屈,即便蹙着眉,也总会认命地把字写完。
她是很好的学生,能吃苦。裴渊惊讶地想,若她当年与自己一同上学,恐怕师父会更喜欢她。
至于那短刀的事,裴渊在六儿那里得知了缘由。
“那短刀么?”六儿一拍脑袋,想起来,“我那日为公子收拾书房,见此物其貌不扬,以为是公子从杂物房里取来临时用一用的,便打算放回去。许是那时怀里抱着的物件太多,在院中落下了,公子捡到了?”
说着,他神色变得讪讪,赔笑道:“小人不知那是公子的要紧之物,公子恕罪……”
“不是什么要紧之物。”裴渊打断,淡淡道,“随便问问罢了。”
“阿兄,”有一日,晚云忽而向裴渊问道,“我母亲去世时,说她要去寻父亲,也不知她找到不曾?”
裴渊听得这话,有些诧异。
他手上正摆弄着一瓶药膏。天气转暖,山里的虫子多了起来。晚云的手背上被咬了一串红点,裴渊教她习字的时候发现了,就将药膏取了来。
“为何突然这般问。”裴渊用一根竹签将药膏挑出来,抹在她手背上。
那药膏的味道不太好,晚云嗅了嗅,皱了皱鼻子,但还是用手指抹匀开来。
“便是我刚才读《葛生》想到的,”晚云道,“我母亲思念我父亲之时,也是这般模样。”
裴渊看着她,少顷,道:“你母亲和你父亲,十分恩爱么?”
晚云却道:“那是自然,若不恩爱,怎可做父亲和母亲?”
是么?裴渊的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没有说话。
晚云却自顾地思索,少顷,轻声道:“她那样诚心,老天必定帮她,一定找着了才对。”
夜风徐徐,窗外挂着一轮明月。
月色皎洁,落在她水灵灵的眼里,像照亮了一汪清泉。
裴渊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收起药膏:“擦好了便写字,我方才给你的那几个字,每个抄五十遍。”
如晚云所盼望,三月来临,天气转暖。
外面的山上,繁花遍野,明媚宜人。
这山中因为野兽横行,再大胆的人也不敢踏足。晚云却喜欢看花,每天都求着裴渊带她出去转一转。
“可宅中的桃树怎还光秃秃的?”晚云不解地问裴渊,“它从前开过么?”
“会开的。”他指指一棵桃树上冒出的青蕾,道,“也许再过上半个月,便可看到花了。”
晚云望着那枝头,若有所思。
此后,每一天,裴渊都会发现晚云在院子里伺候那些桃树,给它们松土除草,甚至还会忍痛割爱,将她的肉汤分出一勺来,给其中一棵花苞结得最多的桃树浇在根上。
裴渊不解:“你这是做甚?”
“供花神。”晚云认真道,“我父亲从前说过,若想要花树快些开花,就要用肉汤来讨好,花神高兴了,花便开了。”
裴渊暗笑。
这女童,有时一副贼精的模样,有时却傻得不得了,这等诓骗小儿的言语都深信不疑。
不过她的愿望也的确实现得很快。
十日之后,裴渊早早起来,打算到附近的山谷里去打一只野鸡回来。出门的时候,他发现,那棵桃树竟然真的开花了。
粉白的花朵开了一树,像云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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