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我要问你。”谢攸宁又道。
“何事?”
“你究竟为何去玉门关?”
晚云继续吃菜,头也不抬:“我先前与你说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是不许问她为什么。
谢攸宁撇了撇嘴角。
“我可与你交换秘密。”他又道,“你问我问题,若我答得不错,你便也回答我的,如何?”
晚云夹一口菜:“不如何。”
谢攸宁不快:“我把你当朋友,朋友间不该坦诚相待么?”
“是该坦诚相待,但并非没有秘密,那很难。”晚云道。
谢攸宁看着她,目光怪异。
“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人,怎说话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他说,“仿佛谁也不放心上。”
“谁说我谁也不放心上。”晚云道。
“既然放心上,便要坦诚相对。”谢攸宁道,“你我昨夜既然有了过命的交情,便是生死兄弟。你问我什么话,我都会告诉你,你也须如此待我。”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宇文鄯坑了。晚云心里默默道。
不过看他又起了小孩子的性子,晚云知道自己要是不配合些,这顿饭怕是难吃完了。权衡利弊之后,她只得道:“如此,我问你几个秘密。”
“你说。”谢攸宁昂首道。
“生辰?”
“懿丰十九年六月初五。”
“今年十九?何时何地开荤的?”
谢攸宁愣住,看着她,喉咙咽了咽。
晚云歪着脑袋看他,眼中淡淡的笑意,让谢攸宁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假装豪迈,移开目光,笑了两声:“这等小事小爷怎会记得?”
晚云夹起一块肉:“跟谁总记得吧?”
“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岂会记得跟谁?”谢攸宁一副阅尽千帆之态,不屑地说。
晚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莫非仍是个雏儿?”
“胡言乱语!”谢攸宁随即挺起胸膛,“本将军大杀八方之时,你还未出生!”
晚云眨眨眼:“那便聊聊大杀八方,如何杀?”
谢攸宁:“……”
见他瞪着自己,晚云也不再逗他,将碗里的饭菜吃完,道:“我回去收拾些药品,城门见。”
说罢,她起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又停住脚步,回头:“那些水晶肉,你用荷叶包了带上,我路上要吃。”
谢攸宁愣了愣,应一声。
再看向案上的水晶肉,他不由地咽了咽喉咙。
这人当真似恶鬼投胎,满满当当的饭菜都被她一扫而空,连水晶肉都不放过。水晶肉有什么好吃的,不腻么……
再度上路,晚云仍扮作谢攸宁的侍从,紧随其后。
四周的地界愈加荒凉,风从天边刮来,仿佛要将人卷走一般。沙子拍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
不过谢攸宁和一众将士都是在这苦寒之地行走多年的老手,知道何时该走,何时该歇息,如何躲避风暴,到何处寻找水源,一路走来,倒也不曾遇到有关生死的大麻烦。
路上,除了赶路便是吃饭歇息,到了夜里,用毛毡一卷,靠着篝火便将就睡一夜。
这日夜晚,风停了。晚云用干粮填饱了肚子,正要在篝火边上歇息,忽而见谢攸宁走了过来。
他盘腿坐下,沉默了一会,勇敢地跳下了自己挖的坑:“没有什么大杀四方,第一次是在北地时,大约是佑德元年,孙凤亭带我去代州,那里有家北地有名的伎乐坊……”
晚云正在喝水,冷不丁听到这些,几乎呛了出来。
她看着谢攸宁脸上那视死如归的神色,不由暗自发笑。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问。
“我说了,朋友间没秘密的。”谢攸宁理直气壮。
晚云终于服气。
“佑德元年,如此说来,将军那时与我现在一般大?”她喝一口水,揶揄道,“将军果然人中龙凤,什么事都当仁不让,力争上游。”
谢攸宁伸手烤火,叹口气:“话虽如此,但后来被母亲知道了,差点把我打个半死。”
“为何?”
“母亲说那地方不干净。”
“侯夫人莫非不曾给你备着婢子?”
“自是有。”谢攸宁,“不过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姊,我下不去手。后来又到西边来忙碌,顾不上这些。”
晚云不忍再逼问他,于是笑道:“你现在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谢攸宁迅速从沮丧中跳了出来,兴致勃勃地问:“生辰?”
“懿丰二十二年三月初二。”
“十六?你看起来像跟我一般大。”
“那是因为你幼稚。”
“不许再说我幼稚,”他愤愤道,“那你为什么去玉门关?”
“这个么……”晚云将瓷杯放回篝火边上温着,声音轻飘飘的,“我也不太清楚,就觉得该去。我是个祸首,兴许不甘心。”
那日放走宇文鄯的时候,谢攸宁已经看出了晚云和裴渊有些关系,沉默片刻,道:“为了九兄?”
晚云没有否认。
“若不是因为我,当日殿下可在城内诛杀叛军,你便也不用成日愧疚了,不是么?”
想到那日,谢攸宁好一会也没有说话。
先前,晚云大致将那天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了谢攸宁,当然,省去了她和裴渊的关系。她只说自己是好奇裴渊住处长什么样子,偷偷溜进去,不料,竟卷入到了一场事变之中。
至于裴渊为什么会因为她这么个区区仁济堂弟子而放走宇文鄯,晚云没有说,谢攸宁也识趣地不多追问。反正将来他想知道自会知道,不急于这一时。
不过想到此事,谢攸宁却变得振作起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拍了拍晚云肩头,“或许这是宇文鄯命不该绝。”
晚云诧异地看着他:“你莫非觉得他还有救?”
谢攸宁道:“他并非坏人。”
晚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攸宁其人,说他笨,遇到大事却不糊涂,审时度势,雷厉风行;可若说他聪明,有时又笨的让人咋舌。
比如在对待宇文鄯这事上。
他的过人之处,就是在蠢笨和聪颖之间左右横跳,游刃有余。最要命的是,他做任何事,看上去都真诚的很,让人就算想打他也仍然会忍不住为他开脱,说他天性使然,并非心机和阴谋。
换而言之,就是犯起蠢来真心实意,教人口服心服。
“若是再来一次,你打算怎么做?”晚云问。
再来一次?
谢攸宁苦笑:“即便再来一次,我大约还是会放走他。”说罢,他看向晚云,“世事难料,因因果果,或许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不怪你。”
晚云注视着篝火,少顷,幽幽叹口气:“可我不能原谅自己。”
她的不甘和执拗像一团迷雾,让谢攸宁越发好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十六七岁,把愧疚藏的这么深,一路以来半句不提,也不曾听她自怨自艾。像现在这样吐露心声,是第一回。
“我会帮你报仇。”他平静地说,抬抬手,温暖的长指摸到她微凉的脸,捋了捋那鬓边的发须,“让宇文鄯跪下跟你道歉,让姚火生把脸伸过来,让你扇上几耳光。”
晚云愣了愣,忙闪开,别过脸去:“我自会报仇,谁要你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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