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笑嘻嘻地走了。
晚云梳洗完毕,楼月在门外等她,无奈道:“师兄让我跟你去用膳。”
晚云对他没有好脸色,快步走在前头,边走边道:“阿兄是让你来找我晦气么?”
楼月正要回“自然不是”,就看见谢攸宁正从屋里出来,迎面跟二人打了个招呼。
“阿晚。”只听谢攸宁对晚云道:“要是不想去可以不去。”
“不去?”楼月闻言,随即道,“听叔雅那边的人说,那什么姚火生虽然年纪小,可倔得很,一直不开口,要她不去,等到何年何月?”
谢攸宁不屑道:“总不过一顿打,抽筋剥骨,看他说不说。”
“你以为公孙叔雅是个心慈手软的?该下的狠手,他一点也不会犹豫。”楼月笑了笑:“不瞒你说,我一点也不敢得罪他,就怕他什么时候默不作声地把我做了。”
晚云抬头看二人,欲言又止。
谢攸宁不理楼月,认真地对晚云说:“阿晚,那人犯了重罪,受刑罚是难免的,场面必定不好看。你若觉得受不了,便不要去。”
晚云沉吟,眨了眨眼睛,抬头问:“你呢?你看宇文将黎这样受得么?”
谢攸宁目光深深,郑重地点点头,道:“受得。”
“那我也受得。”
谢攸宁怔了怔,神色中透出些许欣慰,楼月看着他,突感恶寒,催晚云道:“走走走,吃饱了上路。”
“你才上路。”晚云恼道:“少说不吉利的话。”
一干人天没亮就出发,到达瓜州已经快入夜。
两关事务繁重,裴渊的无意久留,今夜把事情都料理了,明日一早就返程,这样夜里可达玉门关。
众人在瓜州府匆匆用膳,便入牢狱。
晚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里头黑漆漆,嚎叫声不绝,弥漫着刺鼻的恶臭。
她犹豫片刻,身后裴渊走过来,一手拿着油灯,一手牵起她往前。
晚云怔了怔。印象中阿兄是第一次这么牵着她。他的手宽厚而有力,十指起伏的茧扎扎实实地印在她的掌心,真实、且让人踏实。
还让人心动。
她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地滑,当心脚下。”裴渊目不斜视地说。
晚云匆忙应了个“好”,就埋头只顾脚下。
借着余光扫过他俩交握的手。
握得严严实实的。
要是以后也……念头才冒出来,晚云随即强迫自己抛开。什么时候了,莫去想那些让阿兄和自己不自在的事。
这厢正胡思乱想,头顶上飘来裴渊的声音:“怕么?”
晚云摇摇头。
“你就当小时候在山里,比那时还安全些。那人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伤不着你。”
晚云知道他说的那时是什么。
他们初遇时,裴渊也像这般拿着火把,在黑暗中护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他带来的踏实感依然没变,甚至因为手上的力量变得更为坚定和强烈。
他仍然是他,没有变过。
你也是一样。
心里那个烦人的声音,终于有了让晚云纾解心结的感觉。
“我知道了。”她回道。
话说出口,晚云才意识到,这是她一整天来对阿兄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牢房前,兵分两路,裴渊和谢攸宁去见宇文鄯,而楼月陪晚云去见姚火生。
进去前,公孙显拦住她,低声叮嘱:“兹事体大,娘子务必劝动他服罪,签字画押。”
晚云低声应了个“我尽量”。
穿过重重牢房,晚云在尽头见到了姚火生。他手脚被铁链束缚,浑身污糟,头发凌乱,周遭秽物不断,早已不复一月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听见响动,他微微抬头.
晚云拿着油灯上前。
“别走太近。”楼月提醒道。
晚云在一步以外蹲下。
油灯照亮他的脸,上面血渍斑驳,在他白皙的脸上结了痂。
灯火太亮,姚火生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睁开眼。看是她,笑了笑,说:“你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才说了一句话便不停地咳和干呕。
晚云知道是怎么回事。犹豫片刻,终究放下油灯,从袖间抽出了巾子,替他清理嘴里的血痂,,又给他喝了些水,让他漱口。
他气喘吁吁地缓过来,又对她笑了笑。
晚云放下巾子,问:“你找我来何事?”
“好事。”他清了清嗓子,虚弱地说:“我离开凉州时,不是说让你等我回去,娶你当夫人么?”
说到此事,晚云不由得生气,道:“你不说正经事我就走了。”
“别走。”他勾了勾唇角,说:“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说罢,他又咳了两声,继续道:“我想来想去,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食言,话既然说出口总要有所表示……我在河西诸州有四间珍宝阁,就送给你吧。”
他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晚云却随即道:我不要 。”
姚火生咳起来,倏而气恼地瞪起眼:“你这人真不识好歹。那几间铺子值不少钱,够你下半辈子吃喝无忧了。这时候就该对我说,‘我原谅你,不怪你了’。”
晚云愣了愣:“你在跟我道歉么?”
姚火生叹息一声:“你就当是吧。要我正经说说不出口,别逼我。”
晚云哑口无言。此人活得肆无忌惮,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有心思还开玩笑。
“铺子的事,你别让我费口舌,我说话可累了。”只听他说,“凉州的掌柜叫福禄,你见过,我在甘州时,大约就料到此事不成,请人给他带了话,你去找他,他会认你。”
在甘州时……晚云困惑道:“你既然知道此事不成?为何不走?你是西海国人,为何插手戎人的事?”
姚火生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理由。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惜,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夫了。”
晚云凝视片刻,至少在此刻,他的眼神是真诚的。
“你为何这样?”她问。
姚火生叹口气:“说起来,你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你那时邀请我去东都做客,我有点感动……就是时日太短了……”
“可你依然利用了我。”晚云忿忿道。
“咳咳……别不依不饶行么?”姚火生费劲地说,“我都把铺子给你了。”
晚云抿了抿唇。她的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姚火生看着她,忽而笑了:“你可真傻。那我再给你点建议,别喜欢裴渊。”
晚云猛地抬头,有点难以置信。
姚火生却对她的震惊很平静,只继续说:“天家从来没有家的样子,天家的人也冷酷无情,不适合你。咳咳……那日我在仁济堂看你抓药,就想,你就当个开开心心的小大夫,游山玩水,偶尔发发善心,做做善事,打打小算盘,多好。我乐见你自在的模样。”
晚云看着他。他的嘴角含着浅浅的笑,仿佛看到冬至那日,张玲珑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而他笑着跟她招手,步入金色的夕阳里。
“你该走了。”他温声道,“把状子拿来吧,我画押。”
晚云浑浑噩噩地步出牢房,将手中的状子交给公孙显。
“有劳娘子。”他点点头,拿着状子入公廨。
“公孙先生。”晚云追上他,问:“他会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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