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到自己的坐位上，看看满桌的图纸，马亚蓉的兴奋劲很快就消失怠尽。在技术上埋头苦干，有所建树，这不是她的长处。她不是那种在无尽的图纸和字母组成的公式中能找到乐趣的人。她坐久了想起来走走，她闷久了想找人说话，她的思想会在那些读图和演算中凝固，凝固成一滩死水，显不出任何过人之处。她只有在跟人交往时，才会闪烁出聪颖与智慧，于是她把精力和眼光转向了自己的小家上。

　　她用零零碎碎从室里带回家的零件，在过经过脉的地方找人帮了帮忙，便组装了一个收音机出来。她没想到，由此她的技术水平得到了公认，毕竟局里能装出收音机来的人不多，就是工程师室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她又留意着局里哪里在修建什么，有机会就拿几块木板的边角余料回家，再找人帮忙，做了一个洗脸架、书架和小碗柜。看着一件件起来的家具，用清漆刷得黄澄澄的，每天用着他们，还有那架虽然经常要出点小毛病，得马亚蓉亲自摆弄摆弄，幺舅却视若珍宝的收音机，马亚蓉也有一种赏到劳动果实的喜悦。

　　马亚蓉这样做，也很符合当时的风气，几乎人人都这样在营造自己的家。那时候，为单位做事的人，连人都是公家的，胸中装着全世界，唯独没有装着自己，拿点公家的东西又算什么咧！？说来说去都是个穷字，许多人花不起钱去买，人心又都是想望把日子过得好一点的，即使有人买得起，也不敢去买。勤俭是革命的传家宝，花钱去买，那不是不勤俭了吗？于是便成了买东西不如能找到不花钱或少花钱的材料来自己做东西，尤其是能找到人帮忙做，那更是兜得转、吃得开的能干人。在这种流行的时尚里，她发挥着她善于交际的能量，尤如涓涓小滴容入了汪洋大海，她的革命意志也就在这汪洋大海中显不出来了。

　　日期：2012-02-19 12:54:07
　　十一．工程师室
　　（二）
　　工程师室的室主任是杨工，马亚蓉便在他手下做技术员。她和杨工的关系混得极好，杨工还打了升她做助理工程师的报告，可是还没等到批下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事也就撩在了一边。
　　杨工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交大。杨工的技术不用说在市局里是最好的，就是省管理局微波中心也经常请他去会诊技术上的疑难杂症。市局里的人早有所闻，杨工迟早是要调到省局里去的。杨工想把市局的工作传授给他老婆，他老婆也是从上海交大毕业的，脑袋却没有杨工这样灵光，一时又接不下来，于是便形成了杨工两边跑的局面。谁知道这一跑，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调动都停了下来，杨工只好继续跑。到文革都差不多结束了，他才和老婆一起去了省局。

　　杨工的妻子姓严，比杨工年轻许多，是慕杨工之才嫁给他的。杨工原在上海老家有一个父母做主娶的比他大得多的旧式女人，识字不多，作得一手好针线，侍奉杨工象下人侍奉老爷一样，连洗脚水都给杨工端到椅子前。杨工只把屁股一列，将两只脚从书案下歪到书案边来，然后旧式女人就低下头，卷缩在书案下，给杨工脱掉鞋袜，把脚按进水里，搓洗干净，再拿出来擦干，把鞋袜套上。杨工连眼皮子都不用往下塌，只顾看他的书，写他的字，任旧式女人蹲在书案下给他做这一切。在杨工心里，旧式女人不象他的妻子，倒象他的老妈子。晚上要他和老妈子睡在一起，调情做爱，生儿育女，在受过高等洋学堂教育的杨工，实在是觉得不爽得很。

　　一九五十年代的中国，百废待兴，到处都缺人。杨工原可以留在上海，可是他却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内地，来了成都。他一来就说什么也不愿意回上海了，然后以父母包办为由离了婚，娶了现在的老婆严工。
　　严工的长象说不上漂亮，据说学理工科的女人都说不上漂亮，当然也绝不会给杨公搓洗脚，甚至有时候还得杨公给她打洗脚水叫她洗脚，但她却有女知识份子的文静和有教养的矜持，尤其是一付墨红色的眼镜框，圈着一对暗淡无光还有些下陷的眼睛，更增添了几分文化人的气韵。那时候读过大学的女孩子，尤其是理工科大学的女孩子，实在是凤毛麟角，这就更使严工显得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当然比老家的旧式女人强了不知多少倍，杨工也就觉得很值了。不过偶尔和杨工很熟的人趁严工不在办公室时开杨工玩笑，问他想不想离掉的女人，他也会操着半生不熟的四川话，爽快的回答：“想，咋个不想哎！洗脚的时候就想咯。”

　　说得大家一阵轰笑，办公室里立刻围了一堆人过来，人群里又有人问：“为啥子不叫严工给你洗嘛？”
　　“不敢啦！我现在得了很严重的‘气管炎’（妻管严），就是用无缝钢管衬也把耳朵衬不起来。”然后他还会用眼睛盯着问他的人说；“你这样关心我，就请你再无微不至一下，给严工说说咋个？！”
　　“不不不！”被问的人立刻退缩了，“你咋个找我嘛！你找我找错人了，你该找你要提的助工嘛！”人们都知道助工指的是马亚蓉，便都把眼光往马亚蓉的办公桌那边看。马亚蓉正在看抽屉里有些啥子材料，她想再替肖思蕾和大爹婆婆各装一个收音机。肖思蕾的当兵丈夫转业到地方后，她们的家就安在局里的职工宿舍里，马亚蓉一直就想给他们也装一台收音机。大爹婆婆家里也该有一台，她想，两个老人爱听川戏，晚上就有了混头。眼晴虽在看抽屉，她的耳朵也没有闲着，这边的玩笑她都听见了，便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说话不要东拉西扯哈，我没有介入哟！”

　　“绝不是乱扯，我说的是老实话吔！你才是交涉的最佳人选！你去说，……”话没说完，出去了的严工，端庄矜持的又走了回来。立时人就散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只有刚才话没说完的那人，脸上讪讪的来到马亚蓉的桌前问：“你又在装啥？”
　　“哼哼……”马亚蓉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我想装个收音机，” 那人自管自接着说；“就是没找到个好的桥式线圈。找了几个旧的都不行，买新的又太摊价了，自己又绕不好，一直没装起。还是你有办法啦，……”
　　马亚蓉没接话，她的桥式线圈是小孙给绕的，绕得来比商店里卖的还好。
　　“去去去，你也是个有办法的人，不用在这里搅混堂锅魁，我们才是真需要帮忙的人咧！” 一个叫钱桂玉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把那人一推，就站到了马亚蓉跟前道；“我的收音机都差不多了，就需要个桥式线圈。找了几个换下来的，效果都不好，亚蓉……”

　　“钱姐，小孙最近太忙了。” 马亚蓉笑着对钱桂玉说；“等他忙过这一阵，我就给他说。你要是急，就上我家来把我那个拿去先用到好不好。”
　　“你横竖是有办法的，那我就今天下班来拿吧。” 钱桂玉厚着皮欢天喜地的说，连脸也不红一下。
　　日期：2012-02-20　12:51:34
　　十一．工程师室
　　（三）

　　小孙是工程师室里技术最好的工人。小孙虽然长相不怎么样，特别是那张大嘴，一笑半截脸都是嘴，稍微忘情点笑就血盆大口一样的张开。初见他笑，还真有点儿怕人，但他个子很高，穿衣服很潇洒，做起事来技术又是第一流的，按说在局里还是很有脸的。可他对自己的外表没有信心，尽管局里面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他却选了个相貌平庸的文静姑娘。谁知道这姑娘嫁了小孙后，却变成个全局闻名的醋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