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带着笑意的人面容下,竟是凉薄的看穿。
阿元手脚极快,得令钻进铺子,拿了一两银出来:“东家。”
雷春盯着那银块,嘴角缓缓扯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苏娘子这是心虚,是以才用这一两银打发我们吗?”
果然是狐狸啊,这脑子变得挺快。苏云落唇角含笑:“雷秀才学富五车,却是听说过苏老的故事?”
雷春一愣,什么苏老的故事?
那头却有人答道:“苏老前去寺庙,与和尚对坐。他与和尚说,和尚在他心中是狗屎。和尚却道,苏老在他心中像佛祖。”
说话间,那人缓缓走过来,衣衫单薄,面容清秀。
是张伯年。
咏雪欢喜,却又不敢露出来。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张伯年呢。
雷春面色却更是凄然:“伯年师哥,你来了。”他年纪比张伯年小,却比张伯年要先中秀才。
张伯年朝苏云落行礼:“见过苏娘子。”
苏云落略略颔首:“伯年小哥,有劳你方才解释。只是,你这雷师弟,并不喜欢让他的父亲入土为安。他如此行为,极为不孝。你来了,正巧劝一劝他。”
这女人……倒是伶牙俐齿,怪不得顾老师着了她的道。而长姐,却只能在一旁无计可施。雷春看一眼自家长姐,后者正伏在棺材上发着愣。
他想起昨晚,顾老师离去后,长姐怔怔发愣的眼神,抹不完的眼泪,凄凄然的样子:“阿弟,姐姐好想追随爹爹而去。”
他一向八面玲珑,顿时猜透:“顾老师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长姐不答,神色却更加凄然。
如今他打量着苏云落,虽然年纪比长姐要老,但大约有钱有闲,如今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显得她的气色更好。即使如今身陷困局,神色却不变,嘴角似还有一丝戏谑。
各自形势,高下立判。
张伯年尚未说话,那厢雷春冷然道:“身为人子,让自己的父亲无辜逝去,才是不孝。”
张伯年望着雷春,皱了眉头。他与雷春同窗数年,两人同是家贫,雷春的性子却比他要执拗得多。他的话,雷春是不会听的。只有顾老师来了……不过,这棺材杵在街道上,久久不发丧,着实难看。
天色竟然一改阴沉,日头拨开云雾,竟然堂亮起来。
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苏云落有些不耐烦了。手上的手炉渐渐没了温度,这几日虽然猛进补,但效果还没有显出来。她冷。
向来,她一冷,性子便不好了。
此时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一辆极为不显眼的马车静静停着。车厢内水汽冉冉,两个俊秀公子在对饮。其中一位细眉凤眼的,耳垂下一粒红痣,将视线从外头收进来:“这位雷郎君,似是有些落了下风呢。”
另一个仍旧摇着纸扇:“有趣有趣,可比京都那些整日在街头迂腐对诗的书生有趣多了。”
细眉凤眼的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了:“你说,他们口中的卫英,是不是四表弟身边的卫英。”
摇纸扇的吃一口茶:“我猜,你这四表弟,与你的缘分不浅。”他嘴角上扬,“天注定,你们孽缘不断。”
“瞧这话说得。”细眉凤眼的嬉笑着,“若是叫四表弟听着了,可便要卷包袱走人啦。啧啧啧,这便不好玩了。”
“呵。”摇纸扇的不置可否。
果不其然,张伯年才开口,雷春便将脸撇过去:“伯年师哥,时光宝贵,你还是赶紧回去多读些书罢。”
张伯年本就不善言辞,被雷春戳中痛处,一时哑然。他与雷春是同年,年纪又比雷春大一些,读书时一样受到顾闻白的肯定,雷春鱼跃龙门得了秀才,自己却还在苦读。
苏云落面色渐渐沉了。她做了好几年的赵家主母,那些姨娘服帖于她,是因为她善良,她心慈吗?不,是因为在她的手心里,她们翻不出花样来。她帮着赵栋打理赵家的生意,置办了一座又一座院落,是她对赵栋的忠诚吗?当然不。她只不过更喜欢那种买买买的感觉而已。
先是两个无知大婶来挑衅她,而后是这个毛头小子,难不成她脸上写着“很好欺负”吗?
她眯着眼,轻轻摩挲着手炉,嘴角缓缓扬起:“你如今不过中了秀才,便觉着自己能上天了?”
顾闻白意识猛然一清明,脚一蹬,醒了。
他睁开眼,见房内的琉璃灯灯光渐暗,似是要熄灭的样子。再望向外头,夜色沉沉。而自己则是歪坐在玫瑰椅上,姿势怪异,脖子酸痛得难受。他动一动,披在身上的大氅滑落下来。而自己的双手上,沾了许些墨汁。那枝笔滚在一旁,洇湿了书页的一角。
他一时有些糊涂,时辰几许了?
他记得在雷春走后,时辰还早,于是他让卫英熬一壶热茶,预备再写一下关于女子学堂的准备事宜便去歇息,明日好早些去雷春家帮着主持出殡。然才喝了一杯茶,执笔写了几个字,竟然困意渐上,眼皮一重,便失去记忆。
他很少这般困顿,便是年少时,因与母亲怄气出走,也生生在外头熬了两天两夜不睡觉。何况还喝了一杯热茶……
便是喝了那杯热茶!
他皱眉,起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大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寒风夹着细小的雪渣子滚进来,吹得他神智一下清醒了。
他走出主屋,看见卫英住的耳房里也还亮着灯,熟悉的打鼾声在房里响起。忠心耿耿的侍卫和衣睡在床上,嘴里啧啧有声。
卫英虽然鲁钝,厨艺也不行,但这么多年还算警惕。像睡成这般无忧无虑样子的,大约是在他大哥卫真面前。
顾闻白皱眉,上前踢了踢卫英的脚。
卫英猛然惊醒,从床上弹跳下来:“公子,您饿了?我给您下面去?”
却听顾闻白沉声道:“马上到雷家去。”
卫英一时没有清醒,迷茫道:“不是明儿早上才去吗?”
“你觉着你睡了多久?”
“雷小哥走后,我有些困,便想小眯一会,再到灶房练切菜……”卫英茫然答道。
顾闻白脸一沉,他往桌上一看,上头果然摆着一壶茶。想来卫英给他熬了一壶茶的同时,也给自己弄了一壶。怪不得本应守着灵的雷春忽而跑到他家来,一番痛哭涕流还依依不舍的。小王八羔子,翅膀硬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茶有问题。”
卫英虽然鲁钝,但还算一个差强人意的护卫。脸色当下变了,揭开茶盖,细细闻了一下,羞愧道:“是极浓的安神茶。”
因是安神茶,又混在茶中,他们一时竟然被暗算了。卫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后知后觉:“是雷小哥?”
顾闻白脸色越发的暗沉,自顾自走了。
被自己的学生暗算,不管是什么原因,太伤心。
更何况,雷春是顾闻白第一个费了许多心血来栽培的学生。卫英还记得那年初见雷春时,十岁的雷春个子极矮,头发极黄,春日里穿一件明显是改过的厚袄子,额头上冒着汗,还时不时地流鼻涕。他佝偻着背,穿着露着脚丫的草鞋,大脚趾上还有几道被冻裂的口子。便是这样的形象,却是后来顾闻白觉得是最有灵气的学生。经过数年在书海中浸淫,雷春早就脱胎换骨,身子拔高,面如冠玉,还隐隐透露一股清贵的气质。卫英看着前面走得极快的顾闻白,心中暗暗思虑,要不要递个话给苏娘子,好让苏娘子安慰一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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