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七八个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都走了过去或走了过来。
　　而金志平在那黑暗角落捏着木棒，煎熬着。
　　他挣扎在人与兽的边缘。
　　天使与魔鬼都伸过有力的手，拉扯他，撕咬他，嘲弄他，歌颂他。

　　这根短木棒，没有击中一个目标。
　　但每时每刻，它都在击打着金志平自己。
　　夜十一点多。
　　金志平带着灵魂上的累累伤痕，带着悲伤，带着对自己的万分鄙夷，提着那根木棒，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工地。
　　他太困。

　　他倒地便睡。
　　可一闭上眼，饥饿就纠集了无数蚊子，一齐骚扰他，袭击他。
　　他不得安宁。
　　日期：2011-12-07　20:44:56
　　他一抬脸，瞥见那根木棒正露出了一大截，而裹着木棒的报纸散开了，被风刮着，它几欲逃走。

　　金志平伸手扯过它，走到那只工地上特有的大灯泡下，心情烦燥地一面一面翻开。
　　招工启事
　　“新韩制鞋”，系一家中韩合资的制鞋专业厂商。现因业务迅猛发展，急需各类精英加盟……
　　……保安若干。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军队武警的复员军人优先。年龄……
　　金志平狠狠攥过这一页报纸，生怕它会自己展翅高飞。
　　他双手抻平它，在大灯泡下看了三四遍，最后确定这些条件自己都基本符合，才把这项启事小心地用手指抠出来，整齐折叠然后放进贴衣口袋。
　　在明天去应聘之前，必须睡个安稳觉。

　　日期：2011-12-07　20:49:28
　　他回到原先呆过的墙角。
　　蚊子们正在找他，闹哄哄地四处搜寻。
　　这时又见到他，便猛扑而来，恨不能把他的血抽干只剩下一张皮。
　　金志平四处找了找，他要找个栖身之地。他忽然眼一亮，继而又悲哀起来。

　　他走过去，前方是一个长形的用来浇铸水泥板的铁板模具。
　　四块铁板被固定在一起，锈迹斑驳，看上去就如同一只没有盖子而且埋地底很久的铁皮棺材。
　　金志平把里面碎砖锈钉清理出来，自己躺进去试了试。
　　还算合身。
　　他便找来一块宽木板，自己先躺进去，再把木板盖严实。
　　于是，他和蚊子被隔在了两个世界。

　　日期：2011-12-07　20:55:23
　　第三章
　　9.光头一伸手，把金志平的脑袋，狠狠地往下一按
　　金志平不是没有过打劫的“前科”。
　　但和这次一样，都是半途而废。

　　或者，这就是他的命。
　　那年，他高考落榜，替换姐姐金梅花到子公岭水泥厂当一名工人。
　　然后遭到驱逐，流浪到江城市。
　　他永远记得和光头王风涛见面的情形……
　　那年，他十七岁。
　　大卡车飞快行驶在江城市中心大道上。

　　金志平手扶车厢前面的横木，目视前方。
　　冷冷的风撞在脸上，既痒又疼，却又无比的痛快。
　　突然，金志平的鼻孔受到冷风的刺激，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
　　与他并肩站的那个光头，并没有因此扭头看金志平，但金志平已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光头咧开嘴笑了。
　　他那颗缺一只角的门牙，反了一下光。
　　金志平弄不明白这笑是什么含义。
　　整辆空卡车上，就站着金志平和这个光头。

　　他们俩并肩站立，两人都目不斜视，面向前方，任凉飕飕的冷风吹面，除了金志平不适时宜地打了个喷嚏外，他们俩神情凝重，漠然无语。
　　远看上去，这两个人就如同是在千军万马之前检阅。
　　而他们各自的心中，也正有这种感受呢！
　　车过市中心，拐入一条小巷。再慢驶几百米，进了一个仓库。
　　好大的仓库！整个仓库大得如同是双集中学的操场。看门的拿差不多有菜刀大小的铜钥匙，打开比红砖小不了多少的黑铁锁，吃力地把大铁门徐徐拉开，大卡车便直接驶入进去停稳。

　　日期：2011-12-07　21:13:26
　　光头敏捷地一只脚尖点在车厢挡板，另一只脚抬起，便轻盈地跃了下去。
　　金志平学着他，也如法炮制。却落地不稳，差点把脚脖子给崴了。
　　司机因为是国家正式工人，他把车停稳当后，便打开车门走出仓库，找某个熟人抽烟聊天去了。
　　光头一言不发，径到仓库黑暗处。
　　金志平跟着他，走到近处才发现那漆黑的一大片，原来是大小不一的固体沥青块。

　　光头弯下腰，双手一抄，便抱起一个脸盆大沥青块，转身向卡车走。
　　金志平这才明白此次出车的目的。
　　他也一言不发，弯腰去抱那块跟光头抱的差不多大的沥青，却很吃力。
　　他估计自己把这块庞然大物抱着，走几十步远，扔半人多高的车厢里去会很困难，他便放弃了它。
　　他脸红着，腰弯着，偷偷用眼从裤裆间望光头，光头正忙着把他的那块沥青举过头顶扔到车里，他才放了心。他换了一块只有原来那块一半大的，飞快地奔向卡车。

　　“咣！”“咣！”沉重的沥青块，砸落在车厢底的厚铁板上，发出沉闷而粗笨的声响。
　　两人都不说话。
　　奔跑了有二十个来回时，便先后都把身上厚些的外衣脱下来，轻装上阵。
　　金志平的腕部，酸得都快往下掉肉，可看光头的样子却是越干越起劲，他不禁在心中暗暗钦佩起来。
　　差不多半个小时，大山样的沥青被金志平和光头搬出了一个大洞。

　　日期：2011-12-07　21:34:49
　　而这一个大洞里原来的沥青，已被转移到了大卡车车厢里。
　　那司机如同是能掐会算的神仙，这边装车刚结束，那边他便晃晃悠悠地叼根烟走了来。
　　光头走到车厢边，手扒挡板脚蹬车轮，一纵身便跃上了车。金志平已知光头身手不凡，不敢再贸然效仿免得出丑，便老老实实地爬上了车。
　　光头已按来时的姿式站在车厢前端，双手扶按在车厢与驾驶室之间的横木上。

　　见金志平也走过来并已站稳，他用力一拍驾驶室顶部的铁皮盖，于是驾驶室里便发出轰隆隆的引擎声。
　　车出小巷，拐一个弯，便上大街。
　　大街上人流如织。因为脚下有沥青，所以金志平他们站得很高，更加有了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车子飞奔，大风刮过金志平的长发，也鼓起他的衣裤。
　　金志平惬意地皱着眉头，眯缝起眼睛，差一点吹起口哨来。
　　突然，光头一伸手，把金志平的脑袋狠狠地往下一按。

　　日期：2011-12-07　21:38:36
　　金志平一点防备也没有，鼻子尖都差一点磕到了横木梁上！
　　金志平火了，他抬脸狠瞪光头。
　　如果不是车子开得快，他早就一拳打在那张瘦脸上了！
　　光头的消瘦的脸上挂着笑，那只缺角的门牙反了一下光。
　　他对愤怒的金志平努了努嘴，并用目光示意他回头看。

　　金志平迷惑不解地扭过头去，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误会了光头的好意。
　　由于他们都是站在沥青上，所以整个高度比来时站在空车上要高出好多。
　　刚才就在他准备闭眼享受这种风中狂奔的惬意时，前边一棵长在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的树支斜过路面，如果不是光头把他脑袋按下去，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刚好横扫在他靠近下巴的部位。
　　倘若那样，后果真不堪设想！
　　日期：2011-12-8 20:36:00

　　他出了一身冷汗，很感激地冲光头笑了一下。
　　他为自己刚才的愤怒与冲动感到难为情。
　　光头转过脸，友好地问：
　　“我叫王风涛。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