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树梢,这没活人气儿的地方连野狗吠哮都透着那么骨子凄凉。
张八两裹着酒气暖身,拖着一个人影往坟地里走。
这里埋得都是些没着没落的穷人,坟头插个木牌子当碑,都差不多模样,随手一拔里头的人就变成了不知名的孤魂野鬼。但张八两总算也来过好些回,上次还在这里跟人斗了一架,差点儿和晁荃如丢了性命,自然熟悉。
找到地方,他把怀里那人影儿往地上一戳,给站住了,俯身点上香火。那光就映亮了他的脸,也映亮了杵在一旁的纸人。
纸人脸上覆了暖色更似是个活的。还是裹着锦绣袍裙,睁着一双凤眼,嘴边点着痣。
就着火光,张八两往里蓄了些亲手做的打钱,不知是朝着坟堆还是朝着纸人说话。
“事情了了,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且送你一程吧。”
“莫再哭了,听着瘆得慌,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弟弟自己断了生路我有什么法子?”
“对了,你弟弟说要跟你埋一起,看你这么痛惜,我且当你同意了。”
“这里吵得很,我不能久留,多呆一刻就多一桩是非,行了,你快走吧。”
他自说自话像个疯的,语气时而柔和时而怨怼,好似真的有人在他对面与他闲话家常。最后似是絮絮叨叨说烦了,道了声“好自为之”,随手点了一张打钱,就着火苗子拂在了纸人身上。
火舌舔到干燥的纸张迅速大快朵颐,纸人眨眼间变成了熊熊火炬。竹片绕的骨架烧得劈啪作响,声音听起来异常炸耳,夜风刮过变得歪歪斜斜,很快像个没了命的人似的瘫倒在了地上。
张八两不再说话了,只盯着冉冉升起的青烟发呆,直到最后一个火星子飞上天再看不见,他才把只剩一层薄底儿的烧刀子浇在灰烬堆里,随后用力摔碎了酒壶。
满地碎片被月光衬得亮晶晶,像少女怀春又脆弱的梦想,撒在泥地里,尘归尘,土归土。
张八两踩着它们,果决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那夜,薛邑在狱中用一根木梳的断齿,把手腕划了稀烂,自戕了。
我叫薛新儿,原本是“辛”,因为娘姓辛,我觉这字太苦,于是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
娘拼死生了弟弟后就走了,爹一个人没法照顾两个孩子,只顾着喝酒,喝醉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了,他喜欢醉着。偶尔清醒时他就出去打渔,挣了钱又回来喝酒。所以我四岁就当了娘,拉扯着邑哥儿长大,相依为命。
娘在的时候爹很好,娘走了爹就变了个人。以前是只打我一个,后来邑哥儿长大些了,就一块儿打,揪到哪个打哪个。
邑哥儿悄悄跟我说过,他希望爹打渔出海时被浪掀了,可过一会儿又希望他喜笑颜开地提着鱼回来。我知道那种心情,我只能抱着瘦瘦小小的他哭,说命由天定。我们都害怕爹的拳脚,但更害怕的是爹若死了,我们就真的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爹不在家时我们吃不上饭,只能去偷钱。这不好,我懂,但能活命。而且我和邑哥儿偷下钱来买了吃的,还能剩下些攒起来。有回我拿攒下的钱换了一朵别人戴旧的绒花,洗净脸戴在头上,我望着水缸里的影子,觉得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是个有爹妈疼爱的孩子。于是我常常拿出来戴一戴,偷偷的,不敢让爹和邑哥儿知道。
后来不知道怎么让邑哥儿发现了,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那样子像极了爹。他觉得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都没用,可他不知道,我宁可饿死也想当个好人家的女儿。
许是从那时起,我有了离开这个村子的心。可我放心不下邑哥儿,我怕自己走了,他就真的要饿死了。于是我白天想着要走,夜里又念着邑哥儿熟睡的样子舍不得走。直到我真的走的那天,这件事都从来没说出过口,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等邑哥儿长得快赶上我一般高了,身上有些力气的时候,他说想跟隔壁勇山一样学着出海打渔,挣钱回来给我花。我听了冲他笑来着,但他不知道爹已经和我说要给我许个婆家,这钱我怕是花不上了。
那些日子,村里有些泼皮总是不怀好意地瞟我,还夸我一双凤眼长得勾人。我知道他们是想着一些下作的事,我开始担心爹把我许给这样的泼皮无赖。我不想像娘一样,更不想生下另一个我。
一天夜里,我偷偷拿走一半攒下的钱,戴着我的绒花,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我知道,现在即使我不在,邑哥儿也不会饿死了。
刚进城的我什么都不懂,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总算是找了个营生,安定了下来。虽说这营生是别人不齿的,我倒觉得挺好,至少这回不怀好意瞟我的人,能让我吃饱穿暖。
我学了跳舞,也学了怎么对付那些我不喜欢的客人,总算是能靠自己活着,不用担心爹的拳脚,也不用担心邑哥儿有一天变成爹的模样。
但我对邑哥儿到底是很愧疚,因为我把他丢下了。
我试着找熟人写信捎给他,村里有人识字,他只要收到就能看懂。可我没收到过回信。后来我寄钱回去,他依旧没回信。
但我知道他肯定收到了,也过得很好。我就是知道。
于是我隔三差五就给他写信,写一些有的没的,花开了,叶落了,今天置办了新衣,明天要去买滋养轩的软糖。
给弟弟写信变成了一种日记,只不过记得都是我希冀的事情。
跳舞日子久了,我明白了自己的普通,在这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我谁也不是。有太多漂亮惊艳的姑娘或飞上枝头,或跌落万丈,而我,平凡到这两样都做不到。
我是嫉妒的,也是清醒的。
我只希望给自己找个安身之所,找一个不像爹,不像邑哥儿的男人。铃语笑我没有志向,找靠山当然要找个最高大最牢靠的,但她又说清醒些是好事。于是找来找去,费了好几年。铃语人漂亮眼界也高自然难找,我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竹篮打水。
可能我自心底就对那些男人信不过吧,不管他们说不说中国话,都是一样的男人。也是这个时候,加藤先生第一次到舞厅来,他沉稳从容潇洒,他会和舞女们调情,但从不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舞伴,也不会给舞女灌酒,不会想着如何如何把人拐回家。
铃语说这叫绅士,我是不懂的,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好男人。听姑娘们私下谈论,也说加藤先生出手阔绰,非常舍得花钱,带她们去听戏去喝茶,去置办新衣。连铃语都破天荒地夸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但她后面紧跟着说这人不是傻的就是有猫腻。
我倒觉得她是嫉妒了,因为加藤先生从来不点她跳舞。当然,也没点过我。
我绣的手帕,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
再后来,舞厅新来了个叫骊珠的姑娘,说了很流利的日本话,加藤先生就再也没点过别人了。我懂,若是我,身处异乡肯定也想找个能说乡音的姑娘跳舞,更不提骊珠长得比铃语还漂亮。
可我心里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哭,总是想若我会说日本话,那加藤先生身边的人会不会变成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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