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也是因为心里想着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才被灌醉了酒。这个男人与加藤先生有一样的口音,让我觉得特别好听,又特别伤心,于是我搂着他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我没穿衣服。
回到家时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脚轻一脚重的,哪儿都不得劲儿,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得劲儿。我约莫自己大抵就是做梦了,梦游了,便谁也没说。
这回,我没把事情写在信里。
日子一天天过,我似是病了,月事从不来变成隔三差五来,肚子也疼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还是铃语发现我不对劲,她说我的脸跟纸扎人似的,骂我傻,这样还忍着,催我去病院看诊。
我咬咬牙,也觉得是该看看,于是去了医院。
可医生说是怀孕了,并且有胎漏的迹象。
我看这与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医师,想她大抵是什么都不懂吧,我还没找到合适的男人,怎么怀孕呢?她还劝我住院,太可笑了。我趁她没注意,跑走了。
那段时间我难受得厉害,舞厅也时常请假,鸾姐倒是没说什么,毕竟不去就拿不到月钱。
我觉得自己肚子可能真的有个什么,但不是孩子,是个要我命的东西。
怀孕是这样的感觉吗?娘当初也是这样痛苦才把我和邑哥儿生下来的吗?所以她才熬不住死了?
还是因为我怀了不合适的男人的种,所以老天才惩罚我,才会这样遭罪?那如果那个男人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如果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有人疼有人爱了?如果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不用流这么多眼泪了?
邑哥儿呢?若知道我生下孩子的话,他会愿意给我回信了吗?他会愿意来看看我和孩子吗?他会愿意原谅我当初丢下他吗?
我不想一个人。
我想戴着我的绒花,当个有爹有妈的,好人家的女儿。
太平路四号,是晁荃如最不愿来的地方之一。这幢二层半高簇新的大洋楼门口挂着“大日本总领事馆”的招牌。
隔壁别墅的宽阔草坪上,总领事丸元次郎在给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优子办生日餐会。有西洋乐队,日本雅乐表演,十数统一制服的侍者穿梭于来客之间,餐品佳酿次第而上,排场搞得很大。
晁荃如进门打眼一望就知道,这是要把整个胶澳商埠的政要巨贾上流社会都搬来。晁家的这份请柬与旁人不同,是丸元优子亲自送上门的,他没有谢绝的理由。还递了份到晁家老宅,但老爷子是惯例不会抛头露面。
已到的客人三五成聚,一边品着美酒茶饮,一边欣赏院内的落叶深秋,风雅至极。一道围墙圈了两个世界,外头的百姓疾苦,天灾人祸都与这片草地上的一切无关。
晁荃如放下礼物,专拣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他一身素色呢料西服,配纯手工的巴拿马帽子,也算是衬了户外餐会的主题,新式衬衫上是精细雕纹的砗磲扣子,嵌了金丝,极讲究又不抢眼,比起满场的花里胡哨,他这身穿着低调过分了。
晁荃如的打算是在这里缩到祝酒词后就寻个由头赶紧走人,从日本领事馆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眼不见心不烦。
时间推移,草地上的客人多了,声音也嘈杂起来,或多或少都能传进晁荃如的耳中,想躲也躲不掉。人们大多谈论的不是这两个月的救灾捐款,就是五日前的火车撞车事件。梭巡一眼场内,上上下下各机关的代表人物都齐了,唯缺铁路管理局的人,也知道他们是没脸没胆没时间派人来。
铁路局的人算是闹了个大乌龙,正被全国人耻笑痛骂。
九月廿二那天,北洋政府交丨通部次长曾孔莲携夫人视察胶济铁路,从济南府乘快车专列开往胶澳商埠,到四方车站外与前面临时停车等汽的小票车撞了,死伤七十余人,现场惨烈。曾孔莲的头等车厢挂在最尾,逃过一劫,现在疗养中。
事故的原因是几个岗位人员的玩忽职守以权谋私。大大小小的撞车事件以前也出过几次,但哪次也没如此严重,更没撞到自家顶头老大的脸上。胶济铁路素来被标杆为目前全国最好的铁路,轨枕器材机车全部从德国采购,当初光是为了铺轨买地,就耗银八十多万元。本以为是最轻松的一段工作旅程,负责监察的曾孔莲被打了脸,自然是雷霆震怒,当日就把几个要务官员撤差缉办,正副局长各记大过一次。
可怜的都是平头老百姓,受这些无妄之灾。可惜再多苦难也都是在眼前这些人的舌尖上一滑而过,还没一口酒留得时间长。
晁荃如愈加不想呆在这种地方,心里催着时间快点儿过。
此时踏进庭院的一个人让草地上的氛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他灵活穿梭在人群间,举止浮夸,仿佛和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而对方不管什么身份也愿意听他说,就像只花蝴蝶,飘飘忽忽地飞着,哪都沾一下,却又哪儿都不肯停留。
晁荃如把身子转了转,一心想躲着聒噪,奈何对方眼尖,忽闪着翅膀,直奔他而来。
“哈,这不是我们的大侦探吗?——‘七日破案!凶手伏诛!神探又获奇功!’”这个瘦高的男人用手在半空中挥舞,仿佛那大字标题就在他眼前,“别来无恙啊,月将兄。”
年轻男子亲昵地拍拍晁荃如的肩膀,径自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去,花蝴蝶终于选定了他要落脚的地方。
晁荃如这才正眼瞧他,无可奈何地招呼。“确实别来无恙。”
牛、沈、晁三家族的名号在胶澳商埠这个地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初来乍到,不论你是国人洋人,是行商还是做官,都要前去拜会才能立得住脚,这成了一条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其中当之无愧的首富便是牛慈在“牛半城”,而眼前这人是他的次子呈奎。不用想,他今天定是代表他父亲来的。
牛家到牛呈奎这辈是一对孪生,兄弟俩性格完全相反,可偏生是个浪荡子的牛呈奎比稳重守矩的哥哥更受父亲牛慈在的赏识宠爱,这多半与他人精一样机灵的性子有关。
提到他,就不得不提起晁荃如少年时的那段荒唐日子,那时他与年龄相仿的牛呈奎形影不离,也犯下不少家门不齿的事,最后还是晁老爷子怒火冲天动了刀才斩断了两人这狐朋狗友的交情。
对此,牛呈奎可是一直记着。两人虽不常碰面了,但每回遇见,他总要把这事儿拎出来调侃一番。
这次也不例外。
“就你一个?可没见晁祖公呢?他要是提刀来,我可得赶紧跑。”牛呈奎明知晁以巽避世隐居,偏要故作夸张地四下张望,寻出个人影儿来,末了还嘿嘿笑得没了眼。
晁荃如刚想数落他,偏对方把眼又挪到别处去了,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招了个人过来。“这儿呢,来这坐。”
循着他的视线看,一个稍矮些的少年人,端着一点餐食往这边走,十米不到的距离让他走得唯唯诺诺如履薄冰。
“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是大连下江洋行宋经理的独子宋伦义。”
“伦义,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晁家六少,晁荃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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