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杜建平给李志勇的任务,是和春柳派出所的户籍警高小燕一起调查两位受害者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高小燕参加工作不久,是个短发、瘦小、相貌普通的伶俐女孩,笑起来的声音像一串风铃在响。她跟李志勇的搭档倒也相宜,一个见谁都自来熟,嘻嘻哈哈地就能打探出一堆“内幕”;另一个沉默寡言,但记录认真,善于思考和分析。忙了近一个月,虽然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踩到,但他们成了特别好的朋友。
“我说!”有一天傍晚,高小燕跟李志勇在路边摊吃拉面的时候,突然开了腔,“您把脸洗一洗,胡子刮一刮,衣服换身干净的,难道会死吗?还有您那一脑袋长毛,既不剃,也不洗,母鸡下蛋都不找您这么乱的窝!”
李志勇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就是太忙……”
“少来!谁不忙?”高小燕嗤之以鼻,“您那不是太忙,是太懒!就您这样的,哪个姑娘要是看上您,才倒了八辈子霉!”
李志勇摸了摸厚厚的鼻尖:“所以嘛,我也从来没指望有谁看上我……”
“德行!”高小燕把筷子往面碗里一杵,“赶明儿把自己拾掇利落了再跟我出去啊,不然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都一起混了快一个月了,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提醒自己注意形象问题?李志勇有点儿发蒙,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吃完饭,自然是各回各家。李志勇都走到家门口了,刚要上楼,脑袋里缺的那根筋总算找补了一下,转身到了社区理发店,坐下就对理发的小哥说:“给我剃短点儿。”
小哥只看了一眼他的头发,都没敢拿指头捻,面露难色:“您这个……还是先洗一洗吧。”
“成!”李志勇同意了,等洗完了,重新坐在理发镜前的椅子上。小哥一边给他剪头发,一边劝他留个寸头,“不爱脏,洗起来也方便”。李志勇同意了,于是一番刀剪与头发齐飞之后,镜子里的李志勇活像是第一次上丈母娘家串门的傻姑爷。他乐呵呵地想:“看明天高小燕还能说我啥?”
但是,高小燕再也不会对他的仪容做任何指指点点了,她成了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其实高小燕本来完全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假如她跟李志勇分别后直接回家,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据同事回忆,当晚八点多,她突然回到派出所,别人问她这么晚来做什么,她说最近一直忙着配合专案组查案,好几份刑满释放者的档案都没有来得及处理,所以特地来加个班。等到她加完班离开所里的时候,在传达室签离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十分。
高小燕家住得并不算远,所以接下来她生命倒计时的轨迹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她离开派出所之后,骑着自行车,顶多十分钟就来到自家楼下,上楼开门时,后脑遭凶手用铁榔头的猛击,顿时陷入昏迷,但这个勇敢而坚强的女孩在被凶手拖入室内时,突然醒了过来,与他展开了搏斗,随即被杀死。而她的搏斗只打碎了一个放在客厅高低柜上的玻璃鱼缸,看上去对警方的侦破工作没有任何意义……
在高小燕的追悼会上,李志勇号啕大哭,其他的丨警丨察也黯然泪下。对于丨警丨察而言,所有为了维护人民幸福和社会安定而出生入死的人都是战友,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姐妹,甚至亲人的去世都不如战友的牺牲更加令他们悲痛。而高小燕的死,则让整个侦破工作蒙上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尴尬色彩,包括杜建平在内的所有专案组成员都垂头丧气,连追悼会上喊出的“为战友报仇”这一句话都有气无力。没错,警方与犯罪分子的追逐与反追逐固然可以用捕猎比拟,但这一次算怎么回事呢?连豺狼的影子还没找到,就牺牲了猎人,而猎人的牺牲竟不是因为追踪到了豺狼的踪迹,而是被豺狼当成了猎物……
所以,追悼会之后,一位刑警的话被深秋的寒风吹送到了每一个吊唁者的耳畔,这句话被认为粗俗野蛮又寓意深远,虽然搞不清他所指的究竟是那几个花开谢早、香消玉殒的女孩,还是指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刑侦工作,抑或是指李志勇和高小燕这对青年男女有始无终的微妙感情,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他妈的,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林香茗用手电筒照着,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才伸出手,摸了一下灯泡的表面,捻了捻指尖,然后从那张破凳子上跳了下来。
李志勇站起身,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你在找什么?”
“看一下最近有没有人拧过这个灯泡。”林香茗说,“你那个受害者为什么在受袭之前没有任何警惕的推理,我是赞同的,只是觉得还不够严谨,假如凶手在案发前查到了受害者的所住楼层甚至房间,然后将该楼层的灯泡拧松,躲在暗处,等待受害者夜归后发起突袭,那么受害者也确实会猝不及防。凶手作案完毕后如果再将灯泡拧紧,那么当警方勘查这里时,就会误认为灯光感应一直是有效果的,忽略了凶手可能在楼道的藏身地点留下痕迹或在灯泡上留下指纹——不过,看起来他没有拧过这个灯泡,也就是说,你推理的结论依然有效,那个凶手确实是能让小吴和高小燕完全放松戒备的人。”
参加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之后,虽然杜建平让专案组的警官们“带带”林香茗,但林香茗却特立独行,悄没声儿地把三起案件的犯罪现场及其周边都仔仔细细勘查了一番,然后彻夜不休地将每一起案件的现场勘查报告、法医尸检报告、证人笔录和相关照片看了又看,接着重新走访了一遍犯罪现场,这一次他遇到了胡子拉碴地呆坐在高小燕家门口的李志勇,却理也不理他,径直从楼道里搬了张破凳子,蹬上去摸灯泡。
听了林香茗的话,李志勇几近麻木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一点儿,但是内心的痛楚依然折磨得他浑身无力:“都怪我,那天晚上,我要是能送她回家,她也不至于……”
林香茗本来已经准备下楼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望着李志勇问:“高小燕是你杀的?”
李志勇蒙了:“不是啊……”
“那就办正事。”林香茗说。
不知怎么,李志勇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量,或者说林香茗本身具备的强大磁场,吸引着自己不得不跟着他往楼下走……这个年轻的警校学生俊美而忧郁,周身好像风暴前夜的月亮一般,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而朦胧的月晕,李志勇坚信他有着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能够在黑暗中看透一切,参悟一切,了解一切被掩盖、被遮蔽或者被埋葬的东西,而且越是黑暗,越是透彻……他也许无力改变它们,却能让一切事后才幡然醒悟的人洞见苦厄的根源。很多人修炼一生都换不来一次对命运的未卜先知,而林香茗则旁无挂碍,与生俱来。
“对了,上次的案情分析会上,你好像对我最后建议的侦查方向不是很赞同?”李志勇故意很大声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他相信自己真的错了,只是想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才说:“高小燕和你一起调查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前面两位受害者的人际关系网,尤其是有没有交集,假如高小燕和她们有共同的亲友或熟识的对象,以她心直口快的性格,怎么会一个字都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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