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男少女间的残酷青春》
第40节

作者: 陈生
收藏本书TXT下载

  当天上午,冯雪娇到了学校才发现,自己被安排的岗位居然是锅炉房,她偷偷去查了登记,原来看锅炉房的本该是方柳,冯雪娇的岗是食堂,但方柳来得比她早,先把食堂给占了,冯雪娇找她理论,方柳死赖着不换。我常说冯雪娇就是个纸老虎,关键时候谁都搞不定。冯雪娇气得直哭,又去门卫室找齐阿姨说情,齐阿姨说,女孩子在锅炉房待着确实说不过去,又闷又热的,你们班这是谁安排的啊?要不你去找个愿意跟你换岗的男同学说说,有人愿意换就行,但得保证不缺岗。冯雪娇只有去找秦理,秦理的岗舒服,宿舍楼门卫室,有床有电扇。冯雪娇说,她肚子疼得实在挺不住了,再在锅炉房里待下去快晕了。秦理一句没多问,让冯雪娇躺在床上休息,把门带上,自己拿着本书朝操场另一边的锅炉房走去。后来冯雪娇曾跟我描述,她看着窗外秦理大步流星的背影,一瞬间觉得他真的长成大男孩了,一个爷们儿。假如她知道那天会出事,打死她也不会要秦理跟她换岗的。冯雪娇每每提起都哭得厉害,我只有安慰说,我信你。

  秦理走向的,是他一生中注定要面临的深渊边缘。那场爆炸不止摧毁了他的身体,同时将他的灵魂步步紧逼着往深渊里推。秦理在那个边缘挺了好多年,其实多少次只要稍稍一松手,就那么掉下去,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他就一直那样挺着,因为他还有重要的事没完成,不可以了结。
  2002年10月5日上午十一点半,由于锅炉房新来的工人违规操作,加上设备年久失修,引起一场意外爆炸,方圆半里内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工人和秦理双双受伤,但秦理当时距离爆炸点更近,伤势更重,据说被气流撞飞到了墙上又弹出去,当场昏倒。秦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是门卫的齐阿姨跟车走的,冯雪娇想上车却被拦了下来。她站在学校门口号啕大哭,跳着脚哭,直到救护车再也看不见。

  那场爆炸,造成秦理双侧耳膜穿孔,右耳听力完全丧失,左耳尚有残存的微弱听力。此后的两天,我、冯雪娇、高磊,都试图去医院看秦理,却被他哥哥秦天给拦在了门外,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使劲儿把我们往外推。他看冯雪娇的眼神里,有股无处宣泄的恨。唯独一个人例外,就是黄姝。黄姝在秦理出事当晚,就去医院陪了一整夜的床。我们只有问黄姝,黄姝说,真的不好,肋骨折了两根还能养回来,但以后恐怕都听不见了。冯雪娇听到以后,哭得几乎站不住,靠进我的怀里,平生第一次,我没有拒绝她。她嘴里叫着都是自己的错,我想要说安慰的话,可是又有什么理由能站得住脚呢?我只有拍着她的肩膀,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像是睡着了。然而,对于冯雪娇来说无可挽回的事故,轮到我跟高磊这里时,才只是开始。

  秦理出事第三天,十一长假最后一天。一大清早,我竟接到崔老师的电话,叫我马上去学校一趟。德育处办公室里,崔老师和陈主任都在,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是不是学校老师我也不确定。说好的校长呢?崔老师把我拉到门外,单独问我,秦理出事,你知道吧?我说,知道。崔老师说,你跟老师说实话,那张盘到底是不是你的?我说,不是。崔老师说,老师相信你,那就是秦理的。我说,也不是。崔老师说,那到底是谁的?你别撒谎!我说,反正不是我们的,是谁的你让陈主任自己查吧。崔老师说,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查什么查!现在就认定是你了!我说,不是我!崔老师说,没用,谁相信?除非你跟学校作证,盘是秦理的。我吼说,跟秦理没关系!崔老师说,王頔,你怎么跟个傻子似的呢?学校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我说,不明白。崔老师说,只要你愿意作证,盘是秦理的,就没你的事了,而且校长还亲口答应,作文比赛一等奖可以直接转成二十分,加到下学期的大考成绩里,有了这二十分,你升高中部就能托底了!我说,崔老师,我求你别逼我了。崔老师说,我哪是逼你,现在真心替你着想的就我了!不然你就只剩一条出路,开除!

  空荡的走廊里响起很沉闷的回音,我满脑子全是作文比赛那台电视机里的黑白雪花。崔老师让我回家好好想想,假期结束前必须给她一个答复,还要承认作证的日子是在被陈主任抓的当晚。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回家以后,我不敢当我妈面打电话,跑去楼下用公用电话打给高磊。高磊说,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是胆小鬼,不是男人,但我们都没办法。我说,什么叫没办法?高磊说,学校早晚要开除秦理,谁心里都清楚,你只是个借口,不然你就是替罪羊。我说,对,替你的罪。高磊说,对,我就是不敢站出来,王頔,你也没能力承担后果,承认自己害怕了,真有那么丢人吗?我们都不是圣人,谁也救不了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就是要你选,保秦理还是保我,但是秦理现在已经那样了,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那大概是我灵魂里打过的第一场硬仗。黑方完胜,白方毫无还手之力。卑鄙战胜了高尚,我输了。当我趴在德育处办公室的办公桌上写那封捏造的证明书时,大脑好像被人抽真空了。当我按上手印的一刻,也还是没想到学校真正的目的,是让我证明秦理早在出事前几天就被校方开除,只是赶上假期没来得及公布,因此秦理在出事时理论上已经不是育英的学生,误入校园护校算意外,私自串岗也是违规行为,校方也就不用对他过多赔偿。秦天一度状告学校,最后也只是多收到两万块精神损失费,给弟弟治病都不够。我忘不了,黄姝在得知真相以后,看我的眼神。她拒绝收下我为她专门录制的那盘磁带,含着眼泪说,秦理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过不去。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有过去。婚前有一天,娇娇又因为肚子痛在床上躺了一天,我闲来无事,坐在一旁拍着她助眠,顺便欣赏她那张熟睡中的脸。我在想,为秦理短暂的一生,我们到底该承受多少内心的谴责,才能心安理得地过完下半生。那一场事故,对你来说是无意,可对我来说,是一场试炼。敌人只有我自己,我是自己认输的,跟你不一样。所以直到婚后,我也从来不敢跟你提起当年的真相。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害怕,害怕被我最亲近的人鄙视终生。

  我怕连你也无法原谅我啊,娇娇。

  冯国金以为这种老楼早该拆了,周围几栋二十年往上的全动迁了,怎么就它还杵在这儿?难不成老天看这孩子太可怜,专门划出个地界来养活?搬走不好吗,换个新环境,新风水,重新来过。毕竟这栋楼不会留什么好回忆给这孩子,爸爸死,爷爷死,哥哥死,死前都在这里住过。如今楼里的住户基本都搬走了,人气越来越寡。冯国金踏着遍布裂痕的水泥石阶往七楼走时,生怕踩重了会使整栋楼倾塌。对于这里,冯雪娇要比她爸爸更熟悉,小学六年级,她跟黄姝经常相约来秦理家玩,有时他哥哥秦天在家,就去隔壁楼王頔家。如今王頔家那栋都扒掉一半了,只剩下秦理和他的老楼。十年了,门内的秦理还是当年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傻啊,当然不是。十年前他就几乎听不见声音了,病情后来发展到影响发声系统,冯雪娇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原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秦理的时候,他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大部分沟通靠笔写,偶尔发出一两个音节,也像是用鼻腔和后槽牙使劲,字字闷钝,嘴里像含了一块铁。冯雪娇拼命想把那两个字的比方从脑子里抠除,可她控制不住弱智。那个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弱智。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