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男少女间的残酷青春》
第53节

作者: 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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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他能。照顾好他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冯国金走出老四季,本想开车回家,但一想到如今酒驾查得严,管你什么公丨安丨不公丨安丨系统,干部不干部的,照样罚,照样撸,可不比多少年前了。冯国金听说现在流行叫代驾了,可他不会,赶明儿得让女儿教教他,这么好的新手机,好多软件都没装全呢。刚下过雪的第二天,一般都回暖,风也不硬,冯国金想,干脆走走吧。
  一路从当年黄姝死去的那个砖头房的位置开始走。砖头房早拆了,变成一个深渊般的巨大地基,看样子是又要起一栋新的高楼。走着走着,以为自己是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其实他意识里是顺着某条路线走的,接连路过了女儿娇娇的两所母校,和平一小和育英初中,学校放假了,空旷的操场上一个孩子都没有。想到娇娇从小到大读那么多年书,自己连一次家长会竟然都没替女儿开过,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啊。走了一个多小时,冯国金站在了医科大学门前的那条街边,这里紧挨火车站,街边到处是手提肩扛着大小行李的外地打工者,来这座省会城市寻求一处谋生之所,脸上虽显疲惫,可眼睛里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他们下车以后,三五成群地在街边便宜的小脏馆子里填肚子,要不是刚刚酒足饭饱,冯国金真想随便走进一家,坐下喝杯酒,再来盘饺子,跟那些陌生人随便瞎扯几句,说到底,这才叫生活。被小饭店参差不齐的灯箱招牌包围着的,是几家卖医疗器械的门市,随着医科大学迁往开发区,它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曾经医疗店的数量要比现在多得多。莫名其妙地,冯国金推门走进一家专卖进口助听器的店,站柜台的是个大姐,问他想买什么,冯国金掏出他的新手机,在相册里翻了半天,找出那张秦理戴的耳蜗式助听器给大姐看,问,你们这儿卖这个牌子的助听器吗?照片拍得有点模糊,两个上岁数的人都不知怎么将照片放大,大姐戴上老花镜,握着手机端详了半天才说,型号看不清了,但牌子是我们的,德国原装,全市就我们一家总代理。冯国金问,就这个型号的,卖多少钱?大姐问,你这个是啥时候买的?冯国金说,十年前。大姐说,那是最老的型号了,当年卖八千吧,现在最新型号的都是根据用户耳蜗形定做的,一万五到两万八的都有,有需要你可以带使用者先来做个测试,成品都是德国制作直接发货,等半个月。

  冯国金从那家店出来,酒劲儿散差不多了。差不多回家?望着刚刚来时走过的路,仿佛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走。恍惚中,他看见街对面一辆黑色奔驰车停下,一个高挑漂亮的十七岁女孩走下来,她的眼睛是红肿的,里面没有从她身边路过的那些打工者眼中的憧憬跟向往,只有一潭死水。女孩走到街这边,与冯国金擦身而过时,拿手背抹干了眼角残存的泪水,拉开刚刚那一家医疗店的玻璃门,很有礼貌地问阿姨好,但没有半点犹豫,选购了一早相中的那款价值八千块的助听器,小心地揣进大衣怀中,走出店门,顺着冯国金来时的路,顶着寒风,一心朝着那个已不复存在的砖头房走去。一个小时,也许她步子比冯国金要慢一些,两个小时,走到星月初升,走到手脚冰凉。路过农贸市场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漆黑中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买菜归家的人大多散去,才踏入那道门,来到农用产品的柜台前,买走了一瓶农药。穿过一排排的新鲜蔬菜、粮油瓜果,她走得比刚才更加艰难,终于回到了那个只属于她和另一个男孩的秘密天地。女孩帮男孩戴上新买的助听器,让男孩试试,能不能听得清声音。男孩听到了,可他随后听到的却是自己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残忍的故事。女孩跟男孩坦白,自己想死,那瓶东西她已经先喝了。男孩用含糊不清的发音说,我陪你。两个人饮尽了那瓶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蜜糖,安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星星跟月亮陪他们一起去。女孩突然又想起什么,是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仅存的善意,她要把它带走,于是找到一枚刀片,亲手把它留在了自己身上她已经不怕痛了,可为什么连最后想抓住的一根稻草,都是被狠心的人动过手脚的,不纯粹的?令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痛苦无比,受尽折磨?或许,男孩不忍心看女孩受苦,含泪帮她先走一步,随后再赴约,也或许,是女孩自己动手,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轻易箍紧她的咽喉,不容她一丝喘息,那一瞬间,她只想要快一点脱离苦海,再快一点。女孩闭上双眼的一刻,男孩就躺在她的身边,跟残存的时间做着最后的较量。对女孩来说,这能不能算是一种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幸福?至少对男孩来说不是,因为他的哥哥在此时无意闯入,抱起他的弟弟飞奔向最近的那家诊所,哥哥有他自己的私心,他不肯就那样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负责任地离去。男孩被救了回来,可女孩已经死了。男孩的哥哥再度返回原处,又抱起女孩的尸体,安顿在那辆面包车上,或许只有他清楚,女孩的死到底归咎于谁的手,或许他在心中已经为女孩想好了一个体面的安葬方式,也或许只是醉意,令他来不及多作思量。只可惜,那个月朗星稀的冬夜,也跟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女孩最后的那条路,没有人可以替她走完。冯国金不行,他也没有资格。冯国金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家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眼,自己从来不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可他至少清楚,不美的事物,自己也从不愿再多看一眼。
  一年后的春天,冯国金向组织申请,办理了病退,用同事们调侃他的话说,告老还乡了。本来还要在大队长的位子上再多坐五年,上面领导也极力挽留,可冯国金的理由是,自己要搬去深圳帮女儿小两口带外孙女,坚决要享清福的心谁也留不住。另一方面,几个月前单位组织体检,自己肺上拍到一块阴影,是什么还说不好,大夫建议他做病理切片,冯国金犟,不做。与其说是不敢知道,不如说是不想。领导劝了又劝,冯国金只好把理由合二为一,说,我就想好好多活几年,陪陪家里人。

  明白冯国金去意已决,上面只能从公丨安丨部抽调一位平级干部接替他,刘平升任副队长。
  刚开春,河面还没完全化冻。冯国金自己在家待着没劲,来到浑河边钓鱼,特意挑了个人少的地,就想图个清静,在离开这座城市以前,他要想想还有什么事没做,还有谁的人情要还。到了地方,冯国金拿小锤在河面上凿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下了竿子,坐在岸边的小折叠凳上守着。快中午时,刘平开车来找他,交给他一个纸提袋子,里面是他在电话里要的东西。刘平先是陪冯国金坐了一会儿,没十分钟就吵吵冷。刘平问,冯队,这大冷天跑这儿玩儿来,在家闲够呛啊,后悔退休了吧?冯国金说,外面空气好。刘平说,多冷啊,冻脚丫子。冯国金说,你现在是副队长了,我是平头老百姓,以后别再叫我冯队了。刘平说,叫习惯了呗,那还叫啥?冯国金说,叫哥吧。刘平说,那可以,以前咱队里就只有小邓有特权敢叫你哥,别人叫都挨你批评。冯国金说,公是公,私是私,现在无所谓了。刘平说,你还不承认,你就是最喜欢小邓,偏心眼儿。冯国金问,你今年多大了?刘平说,下个月就三十八了。冯国金说,噢,你就比小邓大两岁。刘平说,我比他早进队一年。冯国金问,对象处了有五六年了吧?啥时候结婚啊?别拖了。刘平说,年内吧,哥,你得回来喝喜酒。冯国金说,必须的。刘平又看了半天,问,能钓上来吗?行不行啊?冯国金说,本来就打发时间,随缘呗。刘平笑说,愿者上钩?跟这儿装姜太公呢?冯国金笑笑。刘平四下看了一圈儿,冯国金问他,找什么呢?刘平说,你这连个装鱼的桶都没带,钓上来往哪儿搁啊?冯国金说,再放了。刘平说,玩境界啊,真行。两人沉默了一阵,各自抽着烟。刘平突然对冯国金说,你对秦家哥俩儿也算仁至义尽了。冯国金不说话,继续盯着浮标。刘平说,当初秦天跟殷鹏撒谎要五十万,就是想骗殷鹏和老拐出来弄死他俩,偏偏没得手,还搭上了小邓。我还是挺恨秦天的。冯国金问,你要是秦天,当初你会怎么做?刘平想想说,一样吧,我也会想杀了那俩人,给我弟弟和黄姝报仇。冯国金听着,却想起来,要去深圳前,是不是该去看看自己的哥哥冯国柱?虽说这几年极少来往,彼此都有错,可他毕竟是哥哥,小时候替自己挨了父亲数不清的打,冯国金都记着,从没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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