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天意吧。刘平突然感慨这么一句,冯国金才发现连他都有白头发了。刘平低头看着他带来的那个纸袋子,说,可惜秦理到死都不知道,他找了十年的东西,一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我们去他家取证时不小心摔碎了养蛇的保温缸子,才在底下夹层里发现的。后来问殷鹏,他自己都不记得藏那里面了。太讽刺了。冯国金说,嗯,天意吧。刘平说,我一直在想,就算秦理最后落我们手里了,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黄姝,顶多蹲几年就出来了,何苦寻死呢?太不值了。冯国金反问,死过一次的人,还怕死吗?他多活了十年,就为一件事。刘平说,要不就是他自己心里有愧,黄姝最后怎么死的,我们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浮标在动,冯国金急忙收线,空无一物。他重新挂上饵,甩竿入水,目不斜视地说,还是那句话,没人知道。
刘平离开之前,冯国金问他,这些东西队里有人看过吗?刘平说,没有,当时你叫我先别拿出来,我就锁在自己办公室柜子里了,没人知道。后来其他证据足够判死殷鹏了,也就没人再问我要过,别人应该早都忘了。冯国金说,你拿给我,说到底还是不合规矩,有顾虑吗?刘平笑了,逗我呢?哥,跟你十来年了,你见我怕过啥?冯国金朝刘平摆手,目送他离去。冯国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开春虽然回暖,可风还是冷。收拾差不多后,冯国金才打开脚边那个纸袋子,里面是六盘黑色录像带,每一盒上都写着黄姝的名字,还有日期。冯国金把每盘带子的盒子都掰开,扯出所有磁条,堆在一起,像无数条盘踞在一堆的黑蛇。他掏出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条,看着火苗蔓延成一团火焰,在北方午后的阳光下,不疾不徐。伴着那团篝火,冯国金觉得自己从内到外,终于暖了一些。他抽出最后一根烟,没用打火机,而是把烟伸到那团火上窜的火苗尖上点着,瞬间烧掉半根,最后半根,冯国金递到嘴边狠狠嘬了两口,踩灭,烟盒在手里被攥成一团,离开的时候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冯国金在想,是时候该戒烟了。
【B面】
白白五个月的时候,得了一次小儿湿疹,把娇娇急得满嘴长泡。后来多亏我妈悉心照顾,还是花了两个礼拜,白白才彻底好转。那些天我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事后对我说,这样我哪能放心啊,等你们搬去深圳,我跟你们一起过去吧,帮你们把白白带到上幼儿园,我再搬回来。我说,妈,咱不回来了,一起过。我妈哭了。自打我爸去世,我在北京读书上班,她就一直自己守着我爷爷留给我家的这套老三居,中间有两年,她曾经腾出了一间大屋,租给了一对南方小夫妻,带着小孩,正经热闹过一阵,还替人家看过一阵孩子,所以照顾孩子才有经验。两年后小夫妻攒钱买了房,搬走了。我妈从环卫退休以后,用那两年攒的房租,在家附近兑下来一个小门市,继续卖我爸当年的炸串儿。门市附近是一所小学,逢中午生意还不错,后来被人挂到网上,也多了跟我同龄的年轻人专门去吃,说是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新千年以前的味道。
我说,妈,过几个月你就把店兑出去,跟我一起走,到了深圳你要闲得发慌,咱在那边再开一家。我妈点头,说,行,就是你爸的坟还在这儿。我说,等那边都安稳了,坟也迁过去。
自从娇娇怀孕,就一直跟我住在老三居。我跟她说,等我三年,攒点钱,在深圳买个房子。娇娇说,深圳房价那么吓人,还是不急。我说,你不相信我?娇娇说,相信,我是怕你压力大。我说,想想我们爸妈,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娇娇说,还是不一样,他们年轻的时候,社会多简单啊,物价也低,养孩子也没现在这么大压力,家家都快快乐乐的。我说,也是。但我心里也有不同意,即便在我们的童年,也不是家家都能快乐,幸福这种事,从来与时代无关。从北京回来以后,南方一家报业集团的编辑部领导联系到我,因为我给他们旗下最大的那本杂志投过几次稿,看过我写的东西,问我想不想干脆到他们那儿工作,南方媒体从业环境好一些,年薪能给到十万。自从我大学肄业出来工作,从没干过一份正经活儿,更没人给过这么多钱。我根本没犹豫,一口答应,还是在刚刚得知娇娇怀孕的时候,事后跟娇娇说,她并没生气,反而决定生完孩子跟我一起去深圳。怀白白四个月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去了趟深圳,一是我去感谢杂志社领导能宽容我一年后再来入职,二是陪娇娇去深圳一家最大的广告公司面试制片人。有时我也会佩服她,自打从美国回来,性格改变了很多,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是特别自信的那种人。面试很顺利,广告公司当场要人,也答应等她先生完孩子,工资算可观,是我两倍还多。那一趟,我们顺道去了香港玩,在铜锣湾一家环境不错的西餐厅里,我跟她求婚,象征性的,没戒指,也没下跪。我跟她说,确实亏待你了。娇娇说,算了,反正你从小对我也都不上心。我说,确实,感觉对你做电视剧里那些事,总有点恶心。娇娇说,果然是这样,男人看你太久就没新鲜感了。我说,不是那意思。娇娇说,真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娇娇又问,你就确定是我了?那么确信?我说,从小看着彼此长大,好赖都不用再废话了。
白白生病期间,喂奶总吐,还拉肚子。有一天,我妈没在家,白白拉完我收拾,不小心弄了一床,沾得她小屁股上都是。娇娇讽刺我一看平时就不上手,不是亲爹。我忙着到处找纸巾,可家里居然连一片纸都没有,厕所里的都用完了。我才想起来,我妈下楼说是去超市买纸的。慌乱之中,我突然看见书房桌子上放着的饼干盒子,那是前一晚我跟娇娇聊了一通宵的童年往事,从衣柜深处翻出来的,里面装的全是小时候保存下来的东西,球星卡,奇多圈,小浣熊干脆面里的一百单八将,溜溜球,四驱车零件,还有我们五个人彼此互送的贺年片、小纸条和各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但是在最底下有两样东西,我故意压在下面没拿给娇娇看,其中之一是那包蓝色的心相印纸巾。我犹豫了半分钟后,径直走回卧室,一张一张抽出来,折好,给白白擦干净了屁股。好一会儿,娇娇终于把白白哄睡着了,来到书房,斜靠在书柜上,眼巴巴看着我在电脑前写稿子。我问她,看什么呢?娇娇反问,心疼吗?我说,什么心疼?娇娇说,跟我就别装了,那包纸巾是当年黄姝送你的,你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我说,是真忘了。娇娇说,我要是问你,你能老实回答吗?放心,我保证不生气。我说,问什么?娇娇说,小时候你是不是特别爱黄姝?我说,无聊。娇娇说,别扯没用的,实话实说,你的回答我要是满意,我就拿另一个秘密跟你换。我说,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再说我那不叫爱,秦理对黄姝的感情,才叫爱。娇娇笑不出来了,说,那就是特别喜欢呗?我说,嗯。娇娇问,是因为黄姝漂亮吗?我说,是,也不是,你也清楚,生得漂亮,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娇娇沉默了几秒,又问,那你有没有背着我们跟黄姝表白过?我说,有完没完?娇娇说,快说!我说,没有。娇娇说,不信。我说,真的,一开始我自卑,后来我也了解秦理跟黄姝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机会提起。娇娇还不罢休,问,连一次超越友谊的表示都没有吗?真够闷的,没劲。明明知道她是在激我,也懂得女孩子问这种问题说不会生气都是撒谎,可就在那一刻,心底却隐约有只手在撩拨往事,我本打算当作一生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却突然忍不住想让另一个人知晓和理解。我再次打开桌子上的饼干盒,从最下面掏出另一样东西,一盘磁带。娇娇问我,这是什么?你给黄姝录的表白?我说,想多了,就是九首歌。A面五首,B面四首。娇娇把磁带拿在手里,看着说,都是什么歌?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黄姝总说想跟我们学英文,我就想送她一盘磁带,九首歌都是英文的,都是我当时最爱的歌,也算是我想对她说的话。娇娇说,想不到你还做过这种浪漫事,从没见你这样对过我。我像是被打开了心底的那道暗锁,自己数起来,第一首是《Hero》,第二首是《IDoItForYou》,第三首是《TheShapeofMyHeart》,中间记不清了,最后一首是Travis的《LUV》。娇娇说,一盘磁带不是能录十首歌吗?B面最后一首怎么空着?我说,故意的,给黄姝的时候,里面夹着一份我手抄的歌词,我让她听完不用直接回答我,只要选一首能代表她心思的歌,录进去还给我就好了。娇娇问,那黄姝的第十首歌,在这里面吗?我说,不在。娇娇问,为什么?我说,她根本就没收。娇娇说,她因为秦理出事,生你的气。我说,嗯,录之前她就知道,等我想送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不由自主地,我两眼酸痛,有泪水流出来。娇娇上来抱着我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也哭着说,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说,我不配做他们俩的朋友。冯雪娇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都有错。我靠在娇娇的怀里说,你知道黄姝最后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她和秦理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之间是相依为命,她说要把自己的身体和心都完完整整地留给秦理,她愿意等秦理长大。可当时我不服气,我觉得她是为了报复我才故意说那些话激我,我说,我跟他们俩一样,我也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我从小也不快乐,我还自卑。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娇娇用那包纸巾剩下的最后一张替我擦着眼泪,问,黄姝怎么说的?我说,黄姝她说,不一样,至少你们都有一个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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