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蓉开始讲述那个死去的男孩的故事。是她初中时代的同学。身材魁梧,相貌俊秀,成绩差劲。有打抱不平的倾向。在学校外头,有一帮辍学的同龄朋友,都不务正业,整天玩《传奇》、K歌、蹦的、酗酒。没钱了,把手伸进别人的腰包,抑或敲诈学生。一旦朋友中的谁被打了,他便召集和带领大家以牙还牙。他操马刀和铁棍砍人的事,同学略有所闻,因此都不和他交往。他也不和同学交往。这个孤僻乖戾的男孩,惟独和董小蓉说话,惟独对董小蓉热情有加,惟独对董小蓉关心倍至。
“那时的我,和现在不同。外向。喜欢撒娇。成绩普普通通。和一般活泼开朗而又头脑简单的女生没什么不同。为什么呢?因为有他宠着,我得以放任性格里软弱和野性的部分。当然,也可能和成长环境有关。家里的钱多得花不完。在爸爸和妈妈的娇生惯养中长大。成长的速度太快,跟不上阅历。没吃过苦。只会张口闭口要钱。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就这样,不谙世事地踏进中学校园。正因为不谙世事,才和他走到一起。即便在他死后四年多的今天,我仍觉得有他陪伴的日子,是最快乐的。
“那天,我回答不出圆周率是多少,数学老师就叫我站到下课。我委屈得哭了。他马上站起来指责老师。放学的路上,他跟在后面。起先,我不知情,直到一起回家的女生提醒:‘喂,那个男生,每天都跟踪你。’发现是他后,我开心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后来,我故意一个人回家,放慢脚步,东瞧瞧,西望望,打量橱窗里的衣服,走进肯德基。这时间里,他站在原地不动,直到我的再次出现。样子可爱极了。平时冷若冰霜的表情不见了,横行霸道的做派不见了。几天下来,我接受了他,请他吃零食,喝饮料。要他陪我逛街,送我到家门口。他保镖似的跟在后头,我在前头猴子似的跳来跳去。
日期:2012-03-29 12:59:19
“不过,在同学眼里,他是个坏男孩。打架的男孩都坏,这是大家的看法。我却不那样认为。不就是打架吗?我想,我也和别人打过架,扯头发,揪耳朵,事后不是很后悔么?况且,他那么帅,对我又那么好,发现我不开心,就哄我,有人惹我生气,就警告那个人小心点。”
说话的时间里,董小蓉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时代,回到了男孩身旁。
“第一次去他家玩,我兴奋极了。二年级的秋天,一个星期六的中午。他家的情况,和我家不同:养看门的大黄狗,养鸡,养鹅,烧柴火做饭,用木桶去老远的山下挑水。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自来水,没有彩电。瓦屋,土坯墙,泥巴地面。烧柴一直堆到屋檐,风一吹,草絮就到处飞。厕所在瓦屋的后头,是用木桩和茅草盖起来的,没有门,只挂了一块席子。旁边的木栏里,关了几只羊。这些,都让我感到新奇。还有近处的菜园和农田,远处的山林,也是我没见过的。我家住在平顶山市中心的社区里,周围全是高楼。我们就读的中学,在城西。再往西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才是这里。他妈妈望子成龙,把他送进城里读书,学费由在温州打工的姐姐承担。他是寄宿生,四个星期回家一次。说来好笑,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他家穷,准确地说,是不知道穷是什么概念,只知道和我家不一样。
“他没有爸爸。爸爸在世时,是鲁山县的矿工,死于煤矿坍塌事故,连尸体都没找到。妈妈种田。打工的姐姐除外,还有一个十岁的妹妹。那次去他家,他妈妈说二娃子没有带过同学回家,一带就是这么个乖巧的女生,很高兴,杀鸡招待我。我吃鸡的时间里,他妹妹扶着门,一直看,眼睛圆圆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看得那么专注。他妈妈站在我旁边,左一句好吃吗?右一句要不要加点盐?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鸡,鹅,羊,是过年卖钱的,平时根本不舍得吃。”
董小蓉意识到什么似的止住话头。
“不好意思。”她抬起脸,看着我,“越说越远了。”
“好听。”我说。
董小蓉没有继续,而是打听我的初中生活,怕冷落我似的。其实没有必要。我回答在国家级贫困县城读书,成绩也差,也不大和同学交往。董小蓉好看地一笑,移开视线。瞧这气氛,我该问点什么。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她不看我地回答。
“打架?”
“凶手是我。”
“你杀了他?”我难以置信。
“嗯。”
我没再多问。良久,董小蓉继续前面的话题:
“三年级的下学期,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一天,他拉我到校外,说喜欢我,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而是真心诚意的爱,希望可以照顾我一辈子。尽管,当时的我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但心里还是很激动和高兴。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说爱我,还说照顾我一辈子。说这种话的,又恰恰是自己喜欢的人。不过,他没有继续,只说爱我,照顾我,完了。
“第二天,他的态度变了,不再和我说话。坐在教室的角落,盯着书本发呆。我搭话,也只是强颜欢笑地附和一声。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吧。我忍受不了,就把他叫到教室外面,问怎么了?他说我们算了吧。我问为什么?他说拿到毕业证后,他就走了。我问去哪?他说温州。还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妹妹的成绩好,想把机会让给妹妹。我说你和妹妹都有书读,为什么要说让呢?他哭了。我第一次看见男生落泪。他说姐姐被车撞死了,连被哪个杂种撞的都不知道,学费没有着落了,他要打工,像姐姐供自己那样供妹妹读书。
“那次谈话,让我很失望。想到他要走,想到两个星期前他的甜言蜜语,心里就不是滋味。浮燥。这里看不顺眼,那里看不顺眼。动不动就发火,就大声尖叫。我劝他,说我打听过了,高中学费不贵,不到两个月的生活费。‘那是你!’他说,‘你是煤老板的千金,我是穷光蛋!’根本劝他不动,有时越劝,反倒越让他烦躁。我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现在我却知道,当时的他,即便真的出去,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不满十八岁,正规厂家不敢要,只能在不三不四的地方做事。不过,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两三岁,如果办个假身份证,应该还是可以的。听说,你办过?”
话头突然转向我。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日期:2012-03-29 12:59:40
“是啊。”半晌,我回答,“但不是改年龄。而是把头像换成李自由的,帮我过大学英语四级。我过不了。过不了就拿不到毕业证。”
董小蓉好笑似的笑了。见我反应迟钝才笑的。
“怎么不换成我的呢?性别也改成女的。那样的话,能帮你过六级。”
“开不了口。毕竟不怎么光彩。还是找别班好些。”
“多少钱?另外,你是怎么办到的?”
“怎么说呢?厕所的墙上,不是写着办证么?打电话过去,约好在哪里见面。讨价还价后,交出李自由的免冠照和自己的身份证原件。对方就叫我在修鞋摊旁边等。不到三十分钟,回来了。至于价钱,我当时花了五十块。”
董小蓉再次笑了。
“我想,他也清楚这些,才决定出去打工。他不是没有胜算就投入到什么中去的人。中考结束后,连句道别的话也不说,就回家了。
“等发榜的时间里,我脑袋里装的全是他。怎么不和人家道别呢?知道不见面了,还这么冷血?起先,埋怨他,甚至恨他。后来,变成想他了。那可真是想得不行,称得上地地道道的少女怀春。他的音容笑貌,像蝴蝶在我的脑海上空飞舞。白天飞,晚上飞。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想来,那么痛彻地思念一个人,那之前,那之后,再没出现过。”
董小蓉停顿片刻,似乎在调整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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