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骄阳似火,李建木一刟钩下去,这寸劲就是这么足,犁耕耙趟,愣是被把这东西翻出来,他这一年早已经过了三十,一个不知兴衰荣辱浑浑噩噩浑日子的人,居然刨到一样东西,那声音不对,不是地,也不是砖头瓦碴子声,有金属磕击的声音,他喜出望外,城府浅,“我刨到东西啦!”冷不丁这么一声,他站起来,望着众人,大家看他一眼,不相信摇着头,这事发生1960年,并且他还是名声扫地的老光棍,和姓梁的女子青春碰了一下,污水撒了一地,自此许多人在心中认为:他无能,他不会,尽管沈氏托亲带友,拿脸蹭着人家屁股给他说亲事,到嘴边煮熟的鸭子飞了,别人只得说,“没合适的,碰到合适的我给你家李建木提!”这是托词,一转身人家撇嘴,这意思再明了不过,女人是朵花,开得正艳,花粉没人采,岂不是糟塌了?平生很贵,不能浪费。
李建木见没有信子,就弯下腰,撅着屁股,往深里掏,结果掏出一枚手榴弹,他不是炫耀,而是狂叫,象被蝎子咬了,“我挖到一枚手榴弹!”,众人转身,要看个稀罕,他的手扎煞着,除了泥,什么也没有,手榴弹掉庄稼上,砸坏一棵社会主义的苗。
人群中窜出一个人,他听到重物坠地的闷,别人还在发愣,他确信一切都是真的,撒丫跑过去,一把推开李建木,“一边去,你不觉得碍事吗?”这个人有名号:二土匪!刘长根生猛,长得高大粗野,胡须是长野的茅草,只要不是冬季,喜欢坦胸露乳,力气大,脾气暴,打仗象过年,石云生干队长,拿这种人没办法,冬季感染上风寒,且年岁大了,有哮喘,最近爱咳血,这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说破,乡野之人,还有一寸厚道,虽虚,手指能戳破,可没人戳,他这是要和阎王爷亲嘴,有经验的人看过石云生,摇头叹息:这是好人不长寿呀!这不是诅咒,而是几十年看惯生老病死人的经验,出奇地准。
刘长根把锈迹斑斑手榴弹撕扯庄稼擦擦泥,往肩膀头上一扛,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回去。
李建木也不言语,拍拍手上泥,弯腰拾起刟钩,准备继续劳动。
“二土匪,你要干吗?”
“不干嘛,带回家玩玩,不可以吗?”他对名不正、言不顺的队长李宜忠,根本没看在眼里。
“难道你没听过唱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一切缴获要归公!”
“听说过,可是你算哪根葱?石队长他老人家还在,你只是代理,什么叫代理?临时负责,再说,在社员会上,你这个代理不还没通过吗?你真以为你转正了?我们承认你了吗?”
“我要你承认?我是贾副书记亲自提拔的!”
“梁书记提拔都不作数,李会计投你的票了吗?贾云贵副队长举手了吗?贾云跃保管员点头了吗?田大记工员认可了吗?你人五人六的,站在人堆里不干活,象个地主家监工,专门贼眉鼠眼看大姑娘小媳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骚公鸡一只,你的骚筋从你的蛋上,通到你脑门上,你要能干队长,我至少也是个大队副书记!”
“刘长根,别蹬鼻子上脸,小心那玩意儿把你炸了,虽粉身碎骨,却轻如鸿毛,你要是固执己见,我让大队基干民兵押你去三木公社,把你交给刘子凡书记,此刘非彼刘,八百年前也许你们是一家!”
“你以为大队民兵是你家家丁,民兵营长陈仲秋听你吆喝?要交也不能交给你,我信你不过!”
“那你交给谁?石云生?他要是眼一闭腿一翘,你是不是还要送到坟墓里?”
“不是不可能!一臣不保二主!”
“哟呵!你是岳飞几世孙?你要是改了姓‘岳’,我就信你!改是不改?去家问你大!我估计:老家伙一刟钩刨你仨窟窿,能耐得!”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石桂梅正扎在人堆里干活,全身痉挛一下,象电击,她是石云生最小的女儿,是石云生掌上明珠,在她未能借前面哥哥姐姐们之势发迹之前,就是个地道的农民,后来发奋图强,成了一名主刀的医生,这种变故,是有原因的,她当时没有吱一声,闷头干活,谁说厚德只载物?也载人,三十二年之后,石桂梅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就在李宜忠身体上割来割去,且是李家花了大价钱,请人家割的,术后半年,一命呜呼,一口发黑的血喷在地上,象一朵紫花,特别绚烂,命数,无法抗衡。那种血色,暗红带黑,不用掺水,可以直接染在棺材上,锃明瓦亮。
“算啦!兄弟,给我个薄面子,他会杀你锐气祭旗,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灯!”贾福生脸儿贴着刘长根,“小人正得志!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在他肩上拍一走开,声音太小,别人听不见,快走几步,笑笑,大声说,“李队长新官上任,这头一把火烧得太旺,烤人,给个台阶下呗!”贾福生素有“老狐狸”之称,是公认的贾云龙的谋士。
“他是不是省油灯,我也不用他照亮!”刘长根吐口唾沫。
贾福生笑眯眯的,走到李宜忠面前,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屁股还没把椅子焐热,要收拾人,也得等坐稳了江山!”
“你看石云生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你给我透个底!”李宜忠笑起来有些狡黠,那张粗糙黑脸,有一道狐光闪过。
“这事你不用问我,你本门里有李百通!”
“我和他对面不啃西瓜皮,他说我是乱世之奸臣,我能记他一辈子!石云生会不会是一棵还阳草?你这只千年狐狸,通读过《聊斋》,鬼鬼神神的事,你比李百通强!说说!”
“说不好,命数天定,你小子要淡定!要收放自如,别把自己锁死!”贾福生回过头,“长根,你也别拧巴,交给他,再说,也不是你从地下刨出来,怂人有憨福,说不定上头还能有个说法!听人劝,吃饱饭,顺坡下驴吧!”
“给你!老贾,老狐狸,都说人面贵如金,今个儿这面子我给啦!”刘长根拾起地上手榴弹,腰一弯,顺地扔过去,李宜忠机警,要不然,炸不死他,砸一下完全有可能,跳蚤一样弹跳起来,手榴弹在脚下,栽个跟头。当年晚上,一向吝啬的李宜忠,拎着二斤点心,去看了重病中的石云生,他哪里是去看人,分明是探风,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送去了一道催命符,第三天傍晚,一天瑰丽的霞,让人看个不够,天生异相,石云生想想李宜忠的话,情绪激动,一口浓痰卡在嗓子里,象块砖,严丝合缝把喉咙堵上,象绳勒一样,眼睛睁得溜圆,脚蹬手刨而死,且死不瞑目。
熄亮不尽时,石家小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代犟人,走到生命尽头。这哭声在李宜忠听来,就象《义勇军进行曲》那样:铿锵有力! 他甚至哼起来,绊脚石终于搬开。然后,澎湃的激情,无法抑制,自己又唱又跳,“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天助我也,运气来了,山算个屁呀,如潮水,跃山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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