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进进出出，城内民情安定，商市繁盛，虽然有长群的流民乞丐来来去去，但总体看来却并无惊慌不稳之象。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天下大乱，但众百姓尚堪温饱。卢耀阳侧耳细听，沿街两边，还是能听到从酒楼茶座之中，不时传出来的一声声的悲叹，或是文生，或是豪客，三五聚座一起，都是忧心重重。
　　卢耀阳心想：“看来扬州沦陷的消息并没有传散开来，百姓们多半不知道鞑子列阵长江边了。”心中更忧虑，眼见城门口一队队的明兵列队走过，长枪大刀的，倒也隐隐的透出了丝丝的紧张气氛。“不知道镇江守军的战备如何？”他在脑中想着镇江的守将是哪一位的总兵，不过想半天，也没有什么的印象。但知道一定是阮大铖的亲信，却是错不了的。
　　刘沧湖面无表情，沉沉的看着街道两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转过一个街角，已是已末午初，二人腹中饥饿，正想寻个地方，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忽听的街心一阵大乱，一个老人大哭而来。
　　二人牵马闪开路，凝眼望去，见那老人头发散乱，身穿粗布烂衫，灰灰尘尘，蜷腰驼背，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状似疯子。
　　听的他放声大哭，目光呆滞，忽而又大笑起来，指手划脚，一个踉跄，倒在街边，便也不再站起，顺势坐在对街地下，盘腿望天，口中哺哺的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日期：2012-04-06 20:57:55

　　第六十三章 镇三江
　　卢耀阳和刘沧湖吃了一惊，街上的人远远站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冷悯，无人敢走近疯老人。
　　听得有人叹道：“皮老爹这回怕是真疯了，唉，一个老百姓，非要和官府斗，能有好吗？”
　　卢耀阳听的心中一凛。
　　另一人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家里人无缘故的被撞死，难道不应该去讨个说法吗？可是谁又想到，官府居然不管不问，你说，这还有天理吗？”先前一人说道：“官府怎么会管？所谓官官相护，铁家财大势大，早把这镇江上下都买通了。”
　　卢耀阳听到最后这句话，哪里还忍耐得住，世间不平之事，让他遇上了，那是非管不可，他抛了马缰，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到了说话人的身边，作了一揖。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文生，见他行礼，连忙拱手。卢耀阳见街道上人多，若是直接相问，怕是不方便，于是说道：“这位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文生和他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是外地人，用警觉的眼神打量着他。
　　卢耀阳笑道：“小弟是外地人，到镇江来办点事，只是人地生疏，十分为难，尤其是镇江话好生的难懂。先生说的一口好官话，若是有空，可否为小弟介绍下镇江的风情？小弟定当有谢。”
　　文生见他眉清目秀，说话文雅，心中颇有好感，当下点头：“那是该当的，不用客气。”
　　于是，卢耀阳招呼刘沧湖，陪着文生在临街的一个小饭楼里坐下，点上几个小菜，寒暄过后，便随口将话题扯到了刚才之事上。
　　文生一杯酒下肚，脸色微红，说话更是大胆许多，因此毫不隐瞒，说道：“这件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即便是镇江城的三岁小童，也能和两位说个七七八八，唉，只有那官老爷们装作不知，置民怨于不顾啊。”
　　看起来，对时下之局，文生颇为愤愤。他接着道：“要说这事的起缘，得先说说镇江有名的一个人物，那就是铁子穆铁老爷，铁老爷是本地的大财主，家产广大，不说城外的地，只说城内的买卖，就有十来处。但这只是明的，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送银子来孝敬他，只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镇江六门的总捕头，掌管着许多人的身家性命。镇江府管辖的三县，丹徒、丹阳、金坛，不说作奸犯科的人，便是守法的小百姓，也是不敢得罪他，不然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就够你受的了。”

　　卢耀阳沉吟道：“这么说，他是个恶霸脏官？”
　　文生嘿嘿一笑：“眼下还有好官吗？厉来不都这样吗？只是过去的镇江总捕头，没有铁老爷这般威风罢了。”
　　卢耀阳道：“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文生解释道：“铁老爷不但武艺高强，一口钢刀使得出神入化，而且交游广阔，银子又多，因此连知府和总兵大人，都要让他三分。对了，他还有一个外号，叫作镇三江，嘿嘿，不但长江，便是松江、珠江，怕也是让他给镇住了。”
　　松江是上海，珠江在广东，都是距离遥远，文生的这个解释自然牵强，但话中的气愤不屑之情，却也是明显。
　　卢耀阳气的笑了，道：“一个小小的捕头，居然也号称镇三江。”
　　文生道：“铁老爷好比是镇江的土皇帝，谁也不敢招惹，他家的人走出来，都是螃蟹步，横着走，小百姓们远远的就避开了，他作威作福，咱只当没看见，不知道，忍气吞声也就罢了。可不想，还是出事了。”
　　“刚刚那疯疯的皮老汉，妻子早丧，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成人，又东借西凑的娶了媳妇，前年刚刚得了一个小孙女，一家人生活虽苦，但靠着皮老汉和儿子起早贪黑的种菜卖菜，却也能勉强为活。”
　　卢耀阳在窗口探头一望，只见皮老汉披头散发的坐在街边，有好心人买了热馒头，塞到他手里。他憨憨傻傻，望着街石发呆。
　　“一月前的一个傍晚，儿媳妇带着小孙女，捧着饭盆，为仍在街上卖菜的爷俩去送饭。可是刚走到前面的街道，身后突然冲上来的一辆，疯一般的双乘马车，将她母子撞倒在地，狠狠碾压了过去......”

　　卢耀阳一路听来，心中早隐隐有了预感，但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的叫了一声：“啊也！”
　　文生摇头叹息，说道：“我家就住在附近，乡邻们知道出了事后，便都跑过去看，我也去了，唉，真是惨不卒睹，脑浆子都出来，也不知那畜生是怎驾的车，怎会有那大的劲？有人告知皮老汉父子，父子扔下卖不完的菜，一前一后的跑来，当时就都晕过去了。”
　　卢耀阳气的咬牙，问道：“后来呢？”
　　文生：“自然是要到衙门里去告，可惜衙门推三阻四，偏是不肯管。”
　　卢耀阳：“为什么不管，马车是铁老爷的吗？”

　　文生说到这里，也是十分的愤然，用手在桌上一拍，道：“除了他家还能有谁？当时那马车想要逃，但被临近的乡邻们给堵在了街上，大家气坏了，人人愤慨，要将那畜生解到衙门去。”
　　可不想，那驾车之人毫不在意，甚至指挥手下的恶奴，把挡路的乡邻打伤了好几个，这一下，更惹了众怒，大家更不肯让，半个镇江城都扰攘起来，事情闹大了，那驾车之人这才害怕，突然大喊：我是铁子穆的公子，谁敢拿我？谁敢拿我？不怕我爹要你们的命吗？从车中拿出一把刀，在身前乱劈乱划。
　　卢耀阳在桌上一拍，道：“好个猖狂的狗崽子！”
　　文生接着道：“后来总算来了两个公差，装模做样的将他拿了去，不像是捉人，倒像是保护来的，到了衙门里，也是前门进，后门出，早回府中逍遥去了......皮老汉父子不服，在衙门前哭跪不起，一直到日落也没人搭理，铁老爷把皮老汉叫去，说给五两银子私了。两条人命的事，嘿嘿，居然是五两银子，皮老汉自然不肯。铁老爷加到十两。皮老汉还是不肯。铁老爷恼了，甩袖而去。”
　　卢耀阳怒道：“实在可恶，还是公门捕快！大明律在他的眼里吗？”
　　文生嘿嘿冷笑，道：“什么大明律？那只是约束老百姓的，古之为国，将以御暴，今之为国，将以为暴！第二天，皮老汉父子还到衙门去告，可不想突然从哪冲出一伙人，就在衙门前的广场把父子一阵毒打，衙门里的捕快和兵丁都假装看不见，当场就打死了皮老汉的儿子，又将奄奄一息的皮老汉，扔到城外几十里的河里，多亏好心人，皮老汉捡的一命，但从此疯癫了，只是念念不忘告状之事......”

　　卢耀阳目眦欲裂，大叫一声，再也抑制不住的拍桌而起，叫道：“好贼！”桌上的碗盏翻跃，汤汁飞起，溅到了文生和一直默默的刘沧湖的身上。刘沧湖面无表情，一字字说道：“此贼当杀！”
　　文生的脸上被汤汁烫到了，缩了一下头，衣袖一擦，叹道：“两位听听也就算了，犯不着激动，这世道黑暗，你我是管不了的。今天我也是一时唠叨......”
　　卢耀阳抓起酒壶，倒了一碗酒，仰脖干了，问道：“这铁老爷住哪里？”文生吃了一惊，道：“兄弟要干什么？”卢耀阳笑道：“铁老爷如此威风，咱忍不住想要瞻仰一下，也不枉到镇江走了一遭。”文生还未回答，忽听得街上又是一阵大乱，人人纷纷躲避，鸡飞狗跳，熙熙攘攘的人流向两边急闪，让出了中间的青石板街。
　　文生“哎呀”一声，叫道：“铁衙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