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有个浅坑，一摊血迹，淡淡的酸味，是高纯度硝化物炸药的遗址与遗留气息。每枚反步兵雷内部都装有12克这种硝化物。这种雷妙极了，塑料压制的，只有擦脸油盒那么点大，十公斤力量就能压发爆炸。爆炸时不产生任何金属碎片，全靠瞬间的强大气浪噬掉人的足踝。兵们管踩上它的伙伴叫失足青年，它只要你一只脚多一点都不要。元音在兵器课上，手指间捏着一枚雷给兵们讲述现代战争的特性。他问：是击毙一个敌人好呢还是击伤一个敌人好？兵们说：毙了他。他说你们错了，重伤一个敌人更好。比如对方一个班，你把班副打死了，他们的同伴会为他报仇，从而激发出更大的战斗力。比多一个班副更厉害。假如你只要班副一只脚呢？结果就妙极了，丢掉脚的家伙哭天喊地，弄得同伴心乱如麻，他自己打不了仗不说还得由两弟兄抬他下去，一下子就减员三人——这就是伤敌比毙敌好的原因。对于对方来讲，打发一个烈士500元抚恤金就够了，但是要抚养一个伤残军人半辈子的生活，非得几万元不可。不仅如此，这个丢了腿的家伙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尿尿都站不直，成为战场失败的生动广告，对百姓心理冲击无法估计，这才叫以最小的代价给对方造成最大的损失，才叫现代战争。……元音用一具新型布雷器将 200枚反步兵雷轰上天，让兵们亲眼看见雷体雨点般落下，钻进丛林石缝沟坎里，然后让他们小心寻找，兵们一个也找不到。他告诉兵们这种雷隐蔽性极佳，不怕日晒雨淋，有效期10年3650天。比一般当代夫妻厮守的时间更长。即使藏在地面以下20厘米处，它也能感受到土层上面的压力，超过10公斤就照炸不误。于典在旁边赞叹着，我以为我够坏了，你比我三个摞一块还块。
　　元音说你真迟钝，这么明显的问题，你怎么才发现。

　　元音循着死牛踪迹往上爬，相信在某一处会出现狙击手的痕迹，那女人跟射杀二班长的家伙肯定有关系。人不慎一脚踏入泥沟，拔出腿来时，上面粘着六个反步兵雷。他把腿肚子上的雷一个个摘下来，将雷体侧着插入泥里，这样它们就能抗住人的重压不再爆炸，回去时也不再妨碍他。他从地势的变化中感觉距敌越来越近。他悄悄旋下腰间手雷也就是被兵们叫做“光荣弹”的引信盖，准备接敌作战。上面严格规定任何人不准被俘，“光荣弹”就是与敌同归于尽用的。即使在双手被制的情况下，胳膊肘轻轻一碰它也炸。据说K师特务营也是每人腰悬一颗。这办法很有效，迄今为止双方都没发生过侦察兵被俘的事。假如他能抓回一个敌方侦察兵，那将是历史性战果。
　　此刻，他处于脱离战友又脱离敌人的致命空白中，内心亢奋不已。他如刻如锲地想起那些战友的目光窘迫他是男是女；以及故作惊诧的问询；以及于典阳光下的粗壮鸡巴；以及操春天的雄心；以及……他是带着对这些战友的恨意去杀死亲爱的敌人的，他杀死敌人的同时等于部分地杀死了战友等于为自己雪耻解恨。他撞破了一扇硕大的蛛网，蛛丝居然是热的并缠绕于颊间。回去时这扇蛛网又会重新被织出来，在他的关照下每只蜘蛛都不朽了都生生不息。假如他不能活捉那家伙，那他就要割下他的一样东西带回去作证。割什么他已经想好了。一枚枪机加一样东西。
　　每个人生命中都暗藏一份敌人。
　　一串脚印出现在他面前，距鼻间只有几寸。是那个女人的腿印，清晰完整，每个脚趾都不少，浅浅的脚窝儿，边缘弯曲沉醉在湿润泥土中，一根细草正在脚心处昂起颈子来……他伏在脚印上窥探，隔着厚厚的草木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每下心跳都碰到了厚厚草木后面的那女人的腿，腿边有一枝枪。打掉他睾丸的是一个女人，击毙老穆的又是一个女人，对此他从来都是将信将疑。此刻他忽然深信不疑，下腹那儿跳出久违了的昂奋。
　　于典最担心元音被俘，被俘是比阵亡更可怕的事情。那样一来，他们侦察大队，他们的连，他们这群军中骄子在前线就臭名远扬了。歼灭多少敌人也难以消除这种耻辱。上期作战部队有一个新兵失踪16小时，连长一口咬定他阵亡了并报告上去。几天后，这个新兵的声音从对方前线大喇叭里出现，原来是被俘了，对方大肆夸耀。接下来的事情不堪回首。连长被降为排长，连队整整10个月抬不起头来，直到攻克大巴山隘口之后才得以雪耻。被降职的连长战死在距隘口7米处，他任职副营长的命令已经下达，就装在师长口供里，准备拿下大巴山就宣布。可惜，他的新职务只能镌在墓碑上。他的命运对前线所有基层指挥员震动太大了。“前指”再三严令一线人员特别是干部不准单独行动，就怕叫对方摸了去。元音胆敢犯令，只身涉险，这小子不是勇敢还是狂妄。于典仔细想了想，元音身上有无暴露身份的文件、字纸、标志等物？他记得没有，他记得元音出动时跟一个普通士兵一样：迷彩服、狙击枪、急求包和一枚“光荣弹”。这稍好些，即使他阵亡，敌人将弄不清他的身份。于典希望元音万不得已时有决心撞响“光荣弹”，为自己赢得一世英名，绝不能被俘，伤重被俘也是被俘，这方面任何解释都没用。
　　于典已经从今日仓促交战中嗅出越来越多的圈套气息，那杆隐蔽的L-98狙击枪究竟藏于何处？既然隐蔽好了为什么又轻易暴露火力？为什么不射击人而给瓷瓶点名？对方特工很可能在山窝里设伏，拿那牧牛女做饵，诱我们分散搜寻……他们什么花招都耍得出来。他们属于K师特务营，侦察大队天生的死对头。拿今天的事说，别的敌军从来不敢摸到距我军阵地这么近的地方，他们竟摸来了。他们是一支新增援的部队，势头正盛，未受重创，瞧不起周围友军，却忘了我们也是善战之邦，我们打垮洋鬼子的年头比你们早一个世纪。于典决心战役发起前抓三个以上的活口，其中两个必须是K师特务营的。正如被俘是一种弥天大辱那样，生俘强敌也是不世之功，抓一个活口比击毙10个都他妈叫人自豪。
　　于典带着四个他最信任的老兵。
　　在开战前的临战训练中，这四人的视觉，听觉、反应、耐力均属一流；擒拿、格斗、射击、抗打击力，以及逃离现场的本事也无人可比。上战场以后，这四人就住在一个坑道里。在那种狭小空间内，四人昼夜都得半裸体挎着枪，吃喝拉撒睡谁也无法回避谁，一个手榴弹丢进来大家全完蛋，所有人生存作战全挤作一团，生死只在片刻间，你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旁人全知道……结果，一个坑道的兵就会养成蛇穴也似的群体生命感。外头掉下一个小土疙瘩，所有的蛇都会昂头吐芯。他们四人无需语言，凭借下意识，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会立刻理解你要干什么。稍有异常，他们片刻都会望定同一个地方，枪也指向同一个方向。这便是丛林中最可怕的战斗力。此外，于典相信他们关键时刻敢于同敌饮弹共亡，宁死也不会被俘。

　　于典率领他们，排成三角形匍匐前进，尖兵小心翼翼地排除我军布下的反步兵雷，每有风起，便躬起身趱行几步，风一停，大家随即卧定。这样，他们上方的枝梢不会胡乱摆动，前进速度也比单纯地匍匐运行快许多。所幸，时近傍晚，风头一阵紧似一阵，他们野狸般摸上了山脊。于典在一条泥沟里发现元音取出的反步兵雷，大致判定那小子的方向：元音已越过战线，竟然钻进敌方区域里去了，这使他大吃一惊。
　　几声枪响。少顷，枪弹更急。射手似藏在左前方，而此人所射击的目标似在右侧一带。射击状态不像是元音，他不会打得如此匆忙。那么，只能是对方在追杀他了。于典带着兵扑向右搜寻，在没见人之前不准开火。他打开了野战通话器，“前指”的值班炮群正在通话器内保持着战场网络，那嗡嗡的蜂鸣声告诉他，几公里外作战中心仪器上一只红灯亮了，只要他报出规定暗语并呼唤火力，155口径的炮弹就会呼啸而至，炸在他指定的位置上，炸点中心40米内都将被死亡控制，所有的丛林灌木都会在人腰那个高度被弹片削断。如果于典救回元音，他们撤退时就需要火炮掩护。如果元音被敌抓获不可能救回了，他就要用155炮弹把那伙敌人，还有元音统统都……

　　而且，在弹片迸飞人形莫辨的那个瞬间，他还要率领四老兵冲近些，用五枝冲锋枪朝炸点猛扫，确保目标区无一活口……
　　吃过那顿恼火的午饭，于典团长朝前山镇踱去。警卫员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后，不让他的首长脱离视线以外，同时也不妨碍首长独行。

　　前山镇废墟三年前还埋没在莽林中，后来两国和好，这个镇子立刻就被边民们开掘出来了。于典率领边防团官兵参加重建前山镇的浩大工程，连X国方面也出资出人帮助建设。当时他感慨良多，我们两家把它打烂了，我们两家建。过五百年看，纯粹两个孩子。
　　前山镇被丛林吃得非常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