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道上长出成片草木,颜色和形体都跟山野里的大异。那味儿正如城市女子与乡下女子之不同。人们曾在这城里生活和践踏了几代之久,留下无数人体碎屑和各种排泄物,统统叫树们汲了去。在炮弹击来以前,镇政府办公桌上搁着几个硕大的菠萝蜜,后来那楼里使蹿出几株高大菠萝蜜树,把没被炮弹击垮的外墙挤崩了。大自然对城市侵噬比战争更彻底,只是方式上比战争可爱。这儿的边民很固执,他们要把城镇恢复成原样,原先是影院的地方还造影院,原先是公厕所则还造公厕,只是影院与公厕都更为现代些罢了。那次于典试射L-98用的电杆,如今已进步成电视地面站的天线塔。不过,于典团属炮营仍拿它做射向标定,因它在瞄准手眼里仍是最理想的方位物。和以往的区别是他们不再发射实弹了。镇上到处是水泥、油漆、箩筐、吆喝与叫卖,外人从百姓们衣着上看不出国籍,于典大致能判定出。这镇上万余居民,基本是几大姓氏衍生出来的,于典已将他们看了二十余年,将他们老底子看透。对于熟悉的面孔,他视若无睹,常常还叫不上名来。但要冒出个生人,他意识中就会被那人硌一下。于典沿街走去,方圆几百里都是他的兵呀。餐馆、美发厅、种类小店主们都热烈地唤他,渴望他进去坐坐,随便用点什么……
于典像往常那样允诺着,笑盈盈地走开去。不知何时,后头警卫员手里已多出一串烤肉,边走边啃,口袋里鼓鼓囊囊。要在正规野战军,如此操蛋的兵早关禁闭了。而在边防部队,偏偏这种屌兵能打仗。于典走到了镇西,站在一片巨大废墟前。
这里原是镇上惟一的一幢四层高楼,战役发起之日,对方第一弹群就把它轰垮。一块有半个篮球场大的钢筋水泥预制件坍塌了,吊在半空中,只剩一根手指头那么粗的钢筋拽着它,上面是倾斜的高楼构架。多年来,半空中如有座山崖,随时可能下坠,却又坚持着不坠。睹之险极莫测,令人惊叹不已。稍硬点的风就吹得它微晃,风停后又沉稳如初。重建前山镇时,当地政府方面要炸掉它,于典说,留个纪念吧,叫人知道点战争。于典的话比政府还大些,这残迹便留下了,为着安全,围起了铁刺网。未曾想前山镇一旦对外开放,这残迹竟成了旅游胜迹,游客们都爱越过铁刺网,钻到险极了的临空巨壁下头,只手托着几十吨重的它留影拍照。它的魅力就在于随时可能坠下将人砸成肉酱。巨壁下已有三五行游人题咏,大抵是抚今追昔、人生诡险如斯之类。游客拿它抒情拿它怀旧,不拿它当战争纪念品看。政府顺其势,安置了一位残疾人在此管理收费。那人似斜非斜地一站,其造型与气质倒也颇入废墟意境。
再过去是前山公园。公园的北角是陵园。一片大理石墓碑露出地表,式样整齐划一,占地两亩半。寂静的阵容,横平竖直。站在第一个墓碑望去,直至最后一个墓碑,每座都矗立在一条直线上,如被一声口令锁定在这里。一等功以上者,墓碑上镶四寸烈士遗照。于典踱至其中一座,幽幽地想,好久不来喽……那座墓原先已滋生青绿色石苔,菌茸爬到半截,将锲文都已遮没。于典扯下好大一片石苔,于是碑上显露出湿漉漉的“元音”两个魏碑体字儿。把石苔抛开时,看见平整整的苔根上也生也了“元音”两字,字形却是反的。
那苔根儿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便见凝缩蠕动,字印儿渐渐消失。
碑上的湿润也不舍地褪去,大理石开始发热,一丝细微裂纹在石中若隐若现、若飘若游。这块石料上有许多羽状石斑,杂呈褐色、赭色、青色的斑点,冻在石质里头。墓碑中间是长方形凹槽,嵌着玻璃。玻璃里面是元音照片。是上战场前部队统一照的免冠标准相。大部分人的照片都能用得上,不在军史团史等各种史册里,就在各种立功证上。只有少数人的照片镶上墓碑。那次战役的极少数资料工作做得很到家,有关方面在战前已预料到胜利规模和伤亡代价,照片是和棺木石碑一起预制好的。元音这幅渗入些水汽,照片泛黄。看来当时就不该镶上照片,因人儿总不能像石头搁那么久不腐不坏。现在这幅照片反而损坏墓碑的庄严。
于典注视四寸的他,暗想:要是你当年没跟我说假话,那你说的那人……可能就是黄晓奴。她又来了,说不定还会来看看你。
枪弹似乎没有明确目标,弹着点散布太大,不像训练有素的射手。于典和四个老兵伏身观察。老兵们捕捉射手的位置,于典用肉眼扫视弹着点处有无动静。后来枪声止息,和骤响时一样突然。他们视野所及处仍无人员运动的迹象。于典执拗地等待了20分钟,估计他们没有被敌人发现,又朝前匍匐前进几米。他听见灌木后面有爬动的声音,立刻屏息瞄准,枪口指向晃动的灌木底部。一个浑身乱草的人钻出来,咻咻地喘着,惊愕地望他们。正是元音。事后元音庆幸道,老子突然冒出来,你们几人没一个开火,直他妈有素质。
返回路上,于典满面杀气,一声不出。其余人也沉默着,手足动静比来时要响。
二班长的遗体已经运往后方火化。
于典趴到弹药箱上写战斗报告,写得心里很苦。元音躺在炮弹箱垒起来的床上吸烟,光着膀子,L-98挂在岩石上,下面是个石槽,槽内堆着几十枚手雷。他顶上是波纹钢板,再上面是厚厚的土石,圆木,再一层厚厚的土石。能抗得住一枚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胸墙上深深钉着隔水漆帆布。每一枚钉子都是17毫米高射机枪子丨弹丨。漆帆布上又用步枪子丨弹丨当钉子,钉着内地中学赠送的几幅锦旗。卧床很窄,元音一翻身就会往下掉。他和于典单独住一个隐蔽部,大约5平方米空间。床下挤着电话机,成箱的军用罐头,和其他兵器军械。惟一的一盏电池灯很亮,光源被局限在于典的报告纸上,闪射锥形的椭圆光柱。元音原本不会抽烟,上战场后每天也要抽掉一盒红塔山。抽烟能防潮抗病驱除蚊虫,还有其他许多说不尽的必要性。
写完没有?写完后建议喝酒。元音说。
别烦我。于典用一个动作说。
你把我擅自行动的事也写进去了吧?
当然写进去了。没夸大也没缩小。你发现的情况也在上头。但我认为你看到的不确实。
我没说完。元音说:告诉你,我把她干了……
你毙了那娘们?于典惊讶地看他,说你还有点战果嘛。
我没毙她。我和她干了。我忍不住,实在忍不住……
于典终于听懂他的意思,他是说他和那娘们那个他。于典恶狠狠盯着元音,半晌,轻轻笑了。说吹牛。你受过伤,医生说你这辈子干不成那事。我看你是脑子有毛病,想干那事想疯了。你回来以后我就发现神经不对头,你当时大概摸到她裤裆边了——你潜伏本领还是有一套的,她没发现你。你独自把她看了好久,差点没烧着。你自以为干了,越想越以为是真的,其实你是犯妄想症。咱们连出过类似人,一点点战场综合症。没什么大不了的,适应适应就好了。
元音说:我和她干了,妈的她也挺主动的,啊……元音喘息。
于典大吼,你他妈给我坐起来。元音乖乖坐起来了。于典问,你小子到底操没操?元音点下头。于典恶叫着,好好好!你完了。你犯了战时纪律,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她不是民女,是特工,屁股后面有手枪套。
那你就应该杀了她,为二班长报仇。妈的你真让我恶心,只顾干臭事,敌我不分。狗!……
元音突然眼睛火亮,说,别跟我来这套。你还记得你怎么跟我说的?那边广播喇叭一响,你就说,到时候老子非操了她不可,情愿给撤职也要痛痛快快操她一顿感,操够了再宰了她。我干的是你想干而没机会干的事。
元音指的X国战场广播台的女播音员。每逢夜深风顺,那柔嫩的嗓音就在月亮边上响起来,对我军开展心战。兵们听到那娘们的声音,都拣最解恨同时也最解馋的话说。谁说得准,谁就赢得战友一阵狂笑。蹂躏敌人不是什么错误,也不犯军法,只是个兴趣,你最多只能说他是低级兴趣,没什么大不了的。于典叫着,我跟你不一样,我说那话是对敌仇恨。
元音笑一下,没说话。
于典原地走一走,沉吟道:还有个问题,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我问你,为什么把这事说出来?……元音无言。于典得意地重复一遍。元音还是无言。于典一脸深刻表情。
胸墙上的防潮漆帆布哗地掉下来。于典扫它一眼,不动。元音从石槽里摸出几枚粗长的高射机枪子丨弹丨。匕首般握在手里,猛地扎上墙,再用手雷当锤子咚咚敲,把掉下来的漆帆布钉回去。那手雷外皮有48瓣龟背状凹凸,如果有一道棱角正好击在弹壳底火上,子丨弹丨就会炸开,弹壳激射出来伤人。元音若无其事地敲,敲进一枚又敲一枚。于典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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