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那边,一股柔嫩女声用标准的华语开始广播,她先念了一段什么文章,又读了一封杜撰的我军士兵家信,接着播送我国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
于典躺在床上,伸直了腿,叫声操蛋。点上支烟,长吁一气,说怎么还不开战啊,憋得人难受。又说,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怎么处置你。这样吧,你先给我把事实经过交待出来,从头到尾源源本本地交待,态度要老实,细节一点别漏。这种事你蒙不了我,我一听就知道你是真干了还是胡编乱造。说吧说吧……我儿子都28斤半了。
吉普车超过边卡进入对方领土,驰上一条碎石道。两边林木能够严实隐蔽路上的车辆。
如果单从外表看,他们的军营和我们的军营没什么区别,武器和装备也大致相同。于典发现,今天陈中校的营区打扫得格外干净,他想:不是他们的节日啊,恐怕来了工作组或者什么首长。他更加注意观察了。
陈中校和黄晓奴在营门口等候。于典下车,双方敬礼握手,进入那幢会晤专用的阔大平房。屋里一侧,搁置着一台4m×2m的沙盘,历次来此都没有这东西。于典远远一望便知,是两国边境接壤地区的地貌模型,以方山为中心,相当于实地百余平方公里面积。当年方山战役就在这一区域内实施的。主人没有邀请他看时,他不便多看,略瞟一眼就过去了,内心扑动片刻。那儿毕竟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战场,他的勇敢与才华在那次战役中被军长发现。
照例先进行边境事务会谈,双方各发言两个轮次,在一些小问题上稍稍争议几下之后,会谈实质已经结束了,没有像样的摩擦。双方在会谈记录上签字。会谈过程中黄晓奴始终一言未发,这时她站起来,亲自替于典及他的助手泡茶,笑盈盈地:“我们上次谈的事情,于团长请示过上级了吗?”
于典得到的批示有两条:1.摸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2.已经解密的情况可以说,未公开的情况不准泄露。于典颔首笑道:“请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于典没有回答问题,却以尖刻的问题使黄晓奴语塞。陈中校昂着岩石般的脸,既不看于典也不看黄晓奴。黄晓奴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想和您就已经过去的事交谈交谈。”
这是一句实话。于典没有再为难她。他有个奇怪预感,觉得面前这两个人不尽相同。黄晓奴想了解过去,而陈中校似乎并不愿意这么做。而于典自己,有点喜欢黄晓奴但又深知此人十分危险,那种喜欢中包含着渴望能除掉她的心情。他讨厌陈中校,但又颇为理解他的心情,他也是那次战役中的成名人物,他不愿意别人改写历史。这方面于典和他相通。于典说:“我得到了指示。我们愿意像战前那样尽力帮助你们。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呀?”
黄晓奴当即道:“不是帮助是互助,我们的对话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看看,”于典摊着手,“战场还没有冷却,我们谈的是危险的话题,双方都得克制点。这样吧,你提一个问题,我提一个问题,公平合理。双方都有不回答问题的自由。但是,一旦回答就必须说实话。”
黄晓奴美丽地笑了:“完全同意。请您到这边来。”
于典等人走到大沙盘前,他看见了沙盘上各种标志,它们表明方山战役双方交战部队、时间、位置等情况。待于典看一阵后,黄晓奴问:“这些资料正确吗?”
于典道:“啊……我办公室里也有一套。你想问什么,请吧。”
“清凉山战役——对不起,你们叫它方山战役,您可以继续那么叫。我们各用各的名称。清凉山战役是当年我们双方进行的最大战役之一。我第一个问题是:它为什么被你们提前了20多天?雨季还没有过去,你们就开始了。这是为什么,是我们的战役企图暴露了吗?”
这个问题恰恰是于典不能回答的,然而他的才华就在于总能把不能回答的问题回答得点水不漏。“兵法云,敌动我动。我们嘛,是根据你们的变化而做出的决定。”
黄晓奴失望的样子:“我们先放一放这个问题,以后再讨论。您可以提您的问题了。”
于典根本没有准备什么问题,他认为这种讨论太荒唐,他从根本上不信任她。于典脱口而出:“你们的广播站在什么位置?”
陈中校和黄晓奴愕然,没想到于典放下那么多作战部署方面的问题不问,竟然问及一只小小的前沿广播喇叭。黄晓奴思索片刻,将纤纤玉指伸向方山前沿207高地:“这里。”
于典看看她指的地方,是高地南面的山凹部。当年,他和元音潜行过那里。就在那座山的我方一侧,曾经有一头牛被反步兵雷炸死。他死盯着黄晓奴,低低道:“哦,你就是菜豆!”
黄晓奴不解:“菜豆是什么?谁是菜豆?”
于典转开视线,看着别处说:“对不起。原先我总奇怪,你的汉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
黄晓奴听懂了,霎时神情异常,她冷冷地回答:“我年轻时候,曾经在贵国一所民族学院里学习过三年。……于团长,您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把我们那拉播音员叫做菜豆?”
于典仍然不作回答。
由于不知道她的名字,兵们曾经给那股深夜飘来的清嫩嗓音取过许多代号:黑妞、夜来香、半个月亮、101(即阵地厕所)、穿甲弹……有了名骂起来才上口,口头操一操也基本过瘾。兵们深入分析过:这娘们大概是哪一级官员的老婆,自己大概有多大官,长什么样?他们听说嗓子好的女人相貌一般都丑,就比如四连宋副连长找对象——他先从电话里听见前指通信站9号话务员的声音,感觉美好得几乎晕倒,便到处求人做介绍。待见了真人一看,硬说人家不是9号!回来跟连里馋得慌的兵说:大家清醒点吧,以后你们谁犯了错误,我看用不着关禁闭,罚你们正视她三分钟就行。月亮边上飘来的那股嗓音,把许多兵营逸闻,许多男性情调,许多仇怀与乡情,许多惆怅与想像都调动起来。一日,吃菜豆罐头。阵地上久缺蔬菜,那一粒粒青青绿绿的小滑头咬在嘴里口感极好,在舌齿间还乱动。烹制方面又不知大后方怎么弄的,酸酸脆脆,半辣半甜,叫人且吃不够,想形容也无法形容。慨叹中便有人想到了她:菜豆!所有兵们都认为这名字起到家了。就定了。给她正名,叫她菜豆。
有情报说,菜豆是K师女特务排的。她们白天干活,晚上陪作战勇敢的军官睡觉,以鼓舞士气。菜豆本人打枪打得准,二班长其实就是她打死的,那天她扮作放牛的……又有情报说,在对方前沿,每个火力支撑点上都由一对夫妻守卫,这是对方新发明的作战方式,把夫妻编作一对战友,配备一挺高机和一门平射炮,负责一处要塞,将工事变成他们的家。打仗时候就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就生活。枪一响,要塞就成为绝境。夫妻之间的感情在战场上最彻底,彼此最信任。丈夫战死了妻子也不能独存,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被逼出双倍的勇猛来,彼此都会为了对方的生存而殊死作战。只要两人还他妈爱着,肯定焕发出骇人听闻的战斗力……兵们说,女人啊,比男人更狠。男人要消灭你,给你一枪就算了。女人不止,那些女人不让你白白地死,要把你倒吊起来,用刀子剜你老二……因此,兵们被激奋着被鼓舞着,理直气壮地诅咒菜豆以及菜豆们,从口头蹂躏中预支出一份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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