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音窜越那片致命的丛林，摸到207高地顶部。山下，于典已率兵和对方接火，他谛听着，也许是想听到那女人的声音。然而他却听到了L-98加消声器的轻微射击声，如同一颗颗水珠击打在岩石上，确切地说是感觉到的而不是听到的。他朝那声音匍匐过去，贴着水沟底部，爬了十几米，爬到那声音的后面，露出两眼观察：一个孩子藏在汽油桶改制的掩体内，正在操作那长长的L-98狙击枪。他大约十二三岁，穿着过大的夏季军装，缺了半条腿，是个残疾。元音想起来，那天在石潭，站在沐浴女子身边的就是这个男孩，他是她的弟弟吗？他明白了，打死老穆的就是他，打死二班长也是他。他熟练地据枪、瞄准、射击。那支比他身体还长一截的L-98在怀里优美地伸缩着。他打了几枪，抬起头朝前方看看，摸出一块木薯咬几口，放在一排手雷旁边，再据枪瞄准。他呼吸停定在枪托上，身心与乌黑的枪管融为一体，合成射击纵向，并且从枪口处无限延伸开。他瘦弱肩胛一动——吸收了后坐力，再恢复成原样。一只褐色草蝶老想落到他肩上，每次后坐力一动，草蝶就飞开，在肩胛上空盘旋，过会再固执地落上去，重复了好几次。元音听过这种少年是战壕里长大的，也许一声丨炸丨弹爆炸把他从母亲子宫里震了出来。他在一只木柄手榴弹箱里长到六个月，再换到一只122炮弹箱里长到三岁，他差点没发育成长方形，也差点发育成长方形。他刚刚出世就习惯于轰炸与死亡，各种轻武器是他童年玩具，早已没有正常的恐惧，甚至没有恐惧，就像没有幼儿园和星期天那样……元音透过瞄准镜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疤痕却没有看见任何表情，看见他用虫牙咬生木薯，乳白色浆汁挂到嘴边。他瞄准那孩子左颅，射出一个点射，三发子丨弹丨匀称地击碎这少年的头颅，弹丸余势仍击穿了汽油桶，钻入土里。那孩子头朝右一歪，手指头还套在扳机环里。元音听到一声嘶叫，牧牛女蹿上山头。在她两边，以卧姿、蹲姿、立姿出现许多敌兵，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
　　又是边境会晤的日子，于典来到X方边防站。迎接他的人是陈中校和黄晓奴。于典亲切地问候黄晓奴：“你好……”黄晓奴显得很高兴，竟俏笑一下，是真正的女人在男人面前的那种笑。
　　又是常规性谈判。陈中校表情有些紧张，因此进行得很慢。黄晓奴仍然在边上坐着，平静地等候。
　　午餐前，黄晓奴对于典说：“可以请你出去走走吗？”那意思显然是单独走走，于典有点惶然。他随黄晓奴来到会晤站外面的花园里，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听到了她的呼吸。

　　黄晓奴微笑，道：“请看那座石碑。清凉山战役牺牲者的合葬墓。”
　　于典望望远处那座半米多高墓石，它立于小河边，面向南方。不注意看，不会觉察到它的内涵。他说：“自古打仗，哪能不死人，我们也有一座。”

　　“你们有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把对方的遗体也错埋进去了？……一部分遗体。”

　　于典盯着她看。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信任我，我理解。我也知道，战场上的事永远不可能都搞清楚，任何一场战争留下的疑问，都像死者一样多。除非他们活过来，否则我们只好猜测。于典上校——我刚注意过您的新军衔，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应该不属于机密。如果我问您的话，您能够告诉我真实情况吗？我恳求您。”
　　于典沉默着，微微颔首。
　　黄晓奴低语：“7月13日，你们向207高地开炮没有？”
　　“开了。是我呼唤的火力。”
　　“哦……我一直认为是我们炮群开的炮，原来你们也同样开火了！战役提前20多天。”
　　那一天正是7月13日。
　　于典发现对方火力突然减弱，便率四个老兵摸上山去。其余兵们，留作掩护，并吸引正面敌人火力。他们沿一条险径攀登到毗邻207的另一座山上，从那里可以看见207并用火力控制207。他在望远镜中看见当时景象：元音被敌人包围了，一步步逼近他。他从他们步态中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想杀死他，成心抓活的，换了他，他也不会错过这种捕俘良机，也要抓活的。他心里大叫，狗操的，拉“光荣弹”啊，你他妈怕死了？……元音没动，似乎望着谁。顺着他视线看，于典看见那牧牛女。敌人距元音越来越近。于典朝通话器喊出一连串暗语：代号、坐标、目标性质、万万火急。40秒钟左右，他听到空中传来鸟鸣一般的气流声，他猛地直起腰“跟我冲！”直扑207。
　　他知道，待对方发现他们时，炮弹正好落地，因此发现也晚了。他跑出几步，忽然站定，忍不住再次用望远镜望去。155弹群狂浪地爆炸开，白炽色爆光刺人眼目，他似乎看见元音朝前面那女人扑去，把她压到身子底下……
　　于典冲到207，炮火已经延伸。空气中弥漫焦臭，山头上散布尸骸，肚肠挂到丛林梢上，血浆如泼，在岩石表面半凝半淌。元音死去了，未见那牧牛女尸体。他头晕目眩。敌人枪弹打来，他下意识地卧倒战斗。炮火又重新转向这里，分不清是对方炮火还是我方炮火。一声巨响，他几乎失去知觉，弹片与石砾同时击中他身体。他摔倒在丛林里，面前是一只巨大的蜘蛛网，它也被弹片刮走一大块。几颗血滴挂在残余的网上，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血滴顺着细细的蛛丝朝下淌，如同珍珠串在银丝上。蜘蛛是彩色的，肚皮金黄。它兴奋地追逐着淌动的血滴，在网上一跳一跳。它追上一颗，很快吮尽，再扑向下一颗。在血滴淌走之前，全部吮尽了。他把头转开，喘息着。蓦然大惊，无声无息之中，雾瘴消失了。长达三个月近百天的雾瘴消失了。阳光如子丨弹丨般击下来，再从树干、石崖、枪械、血污……一切物体上跳开，万物忽然获得了骇人的清晰度。
　　于典又看了一眼蜘蛛网。那么短的时间里，蜘蛛已将网全部补好，隐蔽到看不见的地方，等候着新血滴。蜘蛛网闪闪发光。
　　方山战役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