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才吃过。”薛白小声重复了一遍,稍稍摇头。
青岚问道:“连太子都不愿救杜家,杜家是否真的完了?”
薛白不答,注视着篝火发呆。
青岚便知他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了,这般天大的事,两个为奴为婢的又能如何?
再想到杜家众人将有的下场,她不由眼一红,又默默流下泪来。
狠狠哭过一场,她用手背抹了泪,道:“我本家姓皇甫,也曾是书香门第。我六岁那年,阿爷卷入废太子案被杖死了,全家籍没为奴,我与你一样,都当过官奴。”
“废太子?”薛白问道:“已经废过一个太子?”
他仰头思量,终于想起了什么,嘴唇歙动,无声地自语道:“是啊,他好像杀过三个儿子。”
青岚只听到他之前的问话,应道:“嗯。”
“具体情况呢?”
“世人讳莫如深,具体的我亦不知。”青岚摇头道,“我运气好,没多久就被娘子买回杜家,娘子待我恩厚……”
想到这九年来的点滴,她再次哽咽,抽噎不已。
“我一直盼能报娘子大恩,没想到,没想到杜家又是卷进这样的大案里,你说,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不用把错往自己头上揽。”薛白道:“只能证明被这种事牵扯的无辜者实在太多了。”
青岚得了安慰,好受了许多。
薛白微微叹息,自语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
青岚听不懂,感到风吹来还是很冷,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身子贴了贴,很快又发觉不妥,涩然咬了咬唇。
庙外雪花飘飘,篝火边的两人相拥取暖,身后是一片昏暗。
青岚渐渐有了别的心事,眼帘微微一低,小声问道:“若真救不了杜家,我们怎么办?”
“我还在想。”
青岚埋下头,犹犹豫豫地道:“我们得罪了太子,或许该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嗯,男耕女织……”
“我不会、也不打算耕地。”
“我是说,”青岚声若蚊吟,“我们也许,也许可以……结为连理……”
“为什么?”
“今日你救了我,我愿……”
“好没道理。”薛白语气温和,带着些玩笑之意,道:“小姑娘贪心,既知我救了你性命,你不提报答,却还图我这个人。”
青岚连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接着不由急道:“我是说……我就是想报答……”
“说笑的。”薛白再次转头看向篝火,认真道:“我不逃,不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可我们得罪了太子……”
“只太子要杀我们,又不是整个官府要杀我们。”
青岚见他淡定,愣了愣,道:“不逃便罢了,我,我方才,也是说笑的。”
两人便不再提这话题。
青岚一时有些着恼,心想这登徒子对自己搂搂抱抱,却又说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却以此挟迫他喜欢自己,似乎真没道理?
她不由十分低落,认为薛白就是看不上她,其后又不忿地想到自己分明也是很漂亮的。
心思拐拐绕绕,不知绕到何处去。
“和我说说世上的事吧。”薛白道:“我记忆不好,前两天杜五郎给我介绍风土人情,却出了事。”
“好。”青岚沉吟道:“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我是个外乡人。”
青岚用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是开元十八年生的。那年圣人又在花萼相辉楼邀百官留饮,我阿爷也去了。圣人喜欢在楼上给百官撒金钱,阿爷当时刚升为五品官,捡了几个金灿灿的开元通宝,摆在家中,我小时还看见过。阿娘说他回来时乐得合不拢嘴,我出生时便给我起名‘萼’字,还说我命好,古往今来,生在了自古以来最最繁盛的开元年间……”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说到最后,擦着泪又道:“但阿爷没说错,如今真是自古最繁盛的年景,连我这样的犯官之女也没挨过饿。”
薛白沉默许久,应道:“是繁盛到顶了。”
天色愈发暗。
破庙里也安静下来。
青岚抱着膝坐在那,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心想也该睡了,但这么冷的天在野外要和他躺着抱在一起吗?还是坐着睡呢?
最后她决定,只要薛白不动,她便也不动。
“那边是长安城吗?”
青岚抬头看去,透过风雪,看到了天边泛起的亮光。
哪怕是宵禁中的长安城,火光也照亮了半片夜色。
她还从未从这个角度望见过长安的夜,一时竟是痴了,不由感慨道:“真美吧?”
薛白道:“是啊,这样的大唐盛世……”
长安城郊,阳光照在灞河上,岸边皆是柳树。
沿河走了许久之后,薛白体力告竭。
他停下脚步,撑着膝低头看去,见青岚穿的还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问道:“累吗?”
青岚有些心事藏了一夜,被他一关心,反而红了眼。
“我一个奴婢有甚好累的?就是,就是觉得委屈。我昨夜说我们隐姓埋名,倒显得我对主家无情无义、图你俊俏。可你说‘回长安扳回局面’又哪是容易的?我们俩算甚人物?那些人用马车将我们载着跑个大半日,我们便连回长安都难,连身在哪儿都不知……”
说着,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薛白指了指河,道:“事总归一点点做,沿河走一定有人家,我们先找到人家。可好?”
“嗯。”
薛白很有耐心,又问道:“找到了人家,问明回长安的路,回去把这件狐裘典当了,安顿好,收拾心情,再说下一步,可好?”
“好。”
出事以来,青岚拢共也只有方才一句抱怨,闻言点了点头,反而上前扶着薛白,低声道:“好在有你。”
薛白点点头。
两人互相馋扶往上游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桥。
“快看!”青岚大喜,指着前方道:“有个小集市!”
“我们有钱吗?”
“有,我荷包里剩二十六钱呢。”
虽只有些零钱,但想到能有吃的了,青岚还是很高兴。
薛白笑了笑,边走边看。
官道边有个小集,待雇的脚夫们抱着双臂蹲在卖胡饼的摊子边取暖。他们旁边是茶摊,对面则是个车马铺,散着一股马粪味。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汉早早套好了他的驴车,正拿着秸秆努力引他的犟驴调头。
周围几个孩童笑话不已,围着驴车边跑边叫,叫道:“老庄头的笨驴不调头!”
这车夫老庄头眼尖,见有人来了,马上喊道:“俊郎君俏女使,一瞧便知是往长安的贵人,雇个车吧?马车太贵,驴车正好!”
周围孩童偏偏喊道:“不调头的驴车可不好!”
“去,去,莫在小老儿这闹。”
老庄头挥散了顽童们,忙赶到薛白面前攀谈,道:“郎君是去长安吧?从这去可远,三十里路若用走的可得走一天哩,入了夜多冷……哎哎,女使这鞋也不合脚。”
“敢问到长安东市几钱?”
“郎君说话太客气了。”老庄头伸手一比,笑道:“三百钱。”
“这么贵?”青岚才拿出荷包,连忙又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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