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说贵呢?小老儿来回也得一整天哩,便是拉满一车行李也是这价钱。”
薛白问道:“这是包车的费用,是否有便宜的车辆?”
老庄头笑道:“有哩,郎君可等别的客商一道分担路费,坐那大马车,一人六十钱。”
“多谢老乡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薛白道:“敢问哪有卖鞋的?”
“郎君太客气了,叫我老庄头就好。”老庄头依旧乐呵呵的,指点着道:“买鞋那得到前方的大集去,也有三五里路……”
“老庄头!”
有老妇从官道南边跑来,喊道:“有位大主顾从蓝田县往长安,路上有辆车坏了轱辘,要分一半书籍另载,笨驴可拉得动?!”
“哪能拉不动?每日喂得饱饱的!价可说定了?”
“快去,还有赏钱哩。”
老庄头大喜,也不要那犟驴再调头了,赶着就走。
薛白与青岚去买了胡饼。
长安城里的胡饼一个两钱,这边则是一个三钱。
两人希望能用十六钱买六个,好剩些钱买鞋子。那卖胡饼的老妇是个颇好心的,多给了他们一个。
从被活埋到终于捧上这温热的胡饼,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力咬上一口。
他走在飘雪的官道上,回头看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老妇……
~~
“小郎君,又见面了!”
老庄头见到了避到官道旁的薛白、青岚,连忙拉住驴车,笑着打了招呼。
“老乡好。”
“小郎君稍待。”老庄头忙不迭下了车辕,向后方一名骑马者拱手行礼,道:“大郎君,小老儿可否载他们一途?”
那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络美须,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眼神如古井无波,身穿素色襕袍,头戴幞巾,一手持缰,一手拿着一串佛珠,装扮虽不华贵,气度却极佳,显然是名门望族。
薛白与此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有小童赶马上前,道:“驴车上都是我家主人的珍本书籍……”
“无尘。”中年男子喝止了童子,向薛白点点头,道:“小郎子若不介意,一道同行如何?”
“多谢先生。”薛白学着做了个叉手礼,道:“在下薛白,敢问先生高姓尊名?也好往后报答。”
他仔细想过,东宫虽想活埋了他,他却不是逃犯,不怕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必谈报答。”中年男子却不肯报名字,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相互帮衬,应该的。”
“先生所言甚是。”
薛白今日才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诸多不便,愈发能体会这“相互帮衬”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了时人与家族乡邻抱团相处的因由。
中年男子含笑点了点头,催马而走。
他眼神依旧淡然,这一笑不见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慈悲。
眼见这位大主顾不爱说话,因此往长安的一路上连老庄头都不敢太说话。
好在,这段路平坦好走,半日之后便抵达了长安。
~~
长安城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个城门,总称为“青门”。
青门一带酒肆密集,乃是开垆畅饮的好去处,故而有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车队进了春明门。
薛白放眼看去,只见酒楼林立,旗杆招摇,帘招高挂,红幔飘飘。每家酒楼里都有表演,歌伎吹笛,乐师击瓯,杂技相扑,还可见到酒客投壶或行着酒令,做着各种游戏。
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在门前揽客的胡姬。她们多是湛蓝的眼眸,头发微卷,唇抹胭脂,身披薄罗,袒露出雪白的肌扶,扭动着腰肢,频频挥舞素手邀人入店。
半城豪客醉酒高歌。
“摩诘!”
忽听得一声喊,康家酒铺中几人跑了出来,赶向那位带了薛白一程的素袍中年男子。
“摩诘!哈哈哈,我便说摩诘迁任库部员外郎,这两日该回长安任职了。”
“元二兄?!多年未见了。”
“你那辋川别业可拾掇好了?”
“年初便开始稍作拾掇,为此还赋了几首诗。”
“摩诘又有新诗了?!哈哈,快快念来。”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
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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