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沿着土路扬起了一股厚厚的尘土，张扬地在山路上驶向了冯三宝的老家，路边田地里的玉米还没有收，叶子已经发黄枯萎了，刚刚露出头的麦苗稀稀拉拉地难看，沿着犁沟就像树轮一样弯弯曲曲地画着不规则的圆，像是对路人诉说山坡上贫穷的历史有多久一样，只是那没有收割的玉米地里，瘦小的玉米棒子攀附在玉米秆上，倔强地向远处张望，像是要挣脱这干旱多尘的山坡。放眼望去，除了黄色的山峦之外还是那山峦，白妍妍压抑得想发火，这种地方要是让她呆上一年估计就会发疯。白妍妍感觉到了无比的烦躁，心里想，这里的人穷了就算了，连个想像的空间都没有，面对这么多光秃秃的山峦，能想像出来什么呢？抬头是没有生气的天空，远望是苍老的山峦，俯视就是淹没脚脖子的黄尘，她忽然同情起生长在这个地方的冯三宝来，就把头倚在了他的怀里，冯三宝却慌张了起来说：“快到家了，让老乡看见了笑话。”那出租车司机就感情复杂地吐出去了一口愤怒嫉妒的粘痰，痰就和着黄尘形成了一个圆球在地上兴奋地滚动。

　　到乡上的时候，路就变得更加窄了，司机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理由是从县城到乡上就是一百三十元，冯三宝就说我们是说好的，到我们村一百三十元的。
　　那司机说：“你们农村人住的这么个烂脏地方，我这几万块钱的车要是遇到你这样的路，不到半年可就要报废了，要去也成，再加五十元，要不去，就下车。”
　　白妍妍就冷笑了说：“我给你几万块钱你把车给我，你自己走回去，你不就是县城的人么，怎么就看不起住在这里的人了？”司机就再没有吭声。他想白妍妍一定是这个自己家乡的小伙子从大地方找的老婆了，这个女人看来是有钱的，那耳朵上的饰物都是白金的呢，好像还有钻石，闪闪地发光，在这个发光的饰物里司机知道了自卑，就不着声了。

　　白妍妍看司机没有说话，就打开包扔了一张百元的钞票过去说：“找钱！”这时候冯三宝却发现了站在路边房子旁向车子里使劲张望的天宝，天宝和三轮车的司机坐在车厢里抽烟等他，冯三宝下车喊了一声，天宝就欣喜地跑了过来和冯三宝说话，倒冷落了站在一边的白妍妍。
　　冯三宝说了一会话就给白妍妍介绍天宝说：“这是二哥，叫二哥。”白妍妍就笑着叫了声二哥，天宝便紧张地搓着手答应。
　　天宝是坐了出租车的，三轮车在出租后边巴结地跟着，路上就又是尘土飞扬。
　　还没有到冯三宝的家，白妍妍就有些不快，车上冯三宝与天宝二人聊得热火朝天，白妍妍干瞪眼就是插不上话，他们二人说的是冯三宝家乡的话，白妍妍只能听一个大概，好像全部是他们家里的事情，白妍妍就心生了委屈，心说才到你冯三宝的家你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了，怎么就不理解我是一个女人，初到你的地盘怕生的心理呢？
　　到冯三宝家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的村人就又三三两两地聚会到了冯三宝家的院子里，执拗地等待着冯三宝和他城里媳妇的归来。
　　一踏进那扇破旧的大门，白妍妍就看到了冯三宝的母亲，冯母是一双半大不小的脚，叫解放脚，就是裹足了之后又放开的那种。冯母看见白妍妍之后就利利索索地上来拉了白妍妍亲热，冯三宝的父亲黑黑的，模样颇像天宝，一副憨憨的样子，提了一根烟管站在边上笑。

　　于是宝花的窑洞里就挤满了人，白妍妍是被宝花硬拉着坐在了炕上的。在这个地方，没有沙发之类招呼客人的座位，最为亲近的人要是来了，主人给他最高的礼遇就是说“快上炕坐下”，冯三宝坐在炕沿上，满屋子的男女就在夕阳的余晖里不住地打量白妍妍，不住地把她夸成了天人，村子里的人在领取了香烟糖果之类的东西后，天色已经晚了，大家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在这个地方，没有类似今天人们所说的“刺激”之类的活动，最常见的活动就是村子里的人聚会在一起讲古今，谁家里要是来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如果是从山外边进来的，那就是村子里的一道风景了，谁都愿意看很少看见的风景的，白妍妍和冯三宝今天就作了风景。
　　昏黄的灯光下白妍妍吃了一张葱花饼，喝了一碗鸡蛋汤，大嫂好像自卑的样子，搓着裂开口子的手低了头站在背光的地方不敢正眼看白妍妍，宝花却不怕生，拉着白妍妍的胳膊坐在她的身边一口一声嫂子叫得甜，白妍妍没有兄弟姐妹，就有些喜欢宝花。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就分享了白妍妍买回来的东西，宝花得到了一套新衣服，高兴地躲进父母的窑洞里穿了跑过来让大家看，白妍妍发现这宝花除了脸蛋红一些外，倒是长得蛮俊俏的。大嫂也有了一身新衣服，还有了一双皮鞋，她粗糙的手就抚摸了那些衣物不住地掉眼泪。给天宝娶媳妇的五万块钱也拿了出来，冯三宝的父亲颤抖了手接住，枯瘦的眼泪在布满沟沟壑壑的脸上蜿蜒，天宝来宝也是抹了眼泪，说白妍妍就是他们的亲妹子，如果三宝以后要敢欺负你，我们就打断他的腿。

　　白妍妍笑了，笑得有些心酸，这贫穷的地方的人虽然说把钱看得重，但却是能记住人的好处的，哪里像敬城里的那些老板，从你的手里捞了好处，还要把你当作傻帽儿看。于是她就对冯三宝的父母亲说：“这些钱就留着给二哥结婚用，要是以后要做点什么小生意，缺钱了就给我们说一声，三宝上学的时候花了二哥结婚用的钱，说起来都是我们欠家里的。”

　　天宝说道：“只要三宝能上大学，我这辈子就算不结婚又能怎么样，结了婚还不是留在这个穷地方让娃娃跟着受罪，家里只要能出去一个算一个，人这辈子其实快得很，说老了就老了，一闭眼就过去了，怎么不是个活。”
　　冯三宝在一边低声说：“都是我把二哥给害的，我们今天给你带回来的钱，你就全部用在结婚上，咱们这里的彩礼不就是一万嘛，咱们用两万，找个最好的，漂亮的。”
　　“现在的彩礼都已经快三万了，你还不知道呀？”母亲在旁边说。
　　“怎么就涨了这么高？”冯三宝惊讶地问。
　　“哎，年轻的女子娃娃都跑出去挣钱去了，说是都在什么夜总会干，端盘子的，每月人家都挣几千块呢。谁家愿意把女子这么便宜地出嫁？”冯三宝的父亲说。
　　冯三宝于是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说：“那现在还有没有女子娃娃了，不管她一个月挣多少，总要结婚吧，再说了总有没有出去的女子吧。”

　　“有是有，就是彩礼要近三万呢，这么高的彩礼，一般人家都娶不起媳妇，要娶的就要贷款，邻村一个人把自己的四个女子卖了，听说都成了大富翁了。”父亲装了一锅旱烟说。
　　“那就娶呀，只要有合适的，不要说三万，五万咱们也干，总不能让二哥打光棍吧。”白妍妍在一边插话。
　　“对，对，我们听咱妍妍的，听妍妍的，娶就娶。”冯三宝的母亲说，她是让白妍妍给长了精神了。
　　晚上宝花赖在白妍妍的窑洞里不走，非要和嫂子一起睡，母亲没有办法，就答应了，白妍妍也乐意宝花给自己作个伴。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白妍妍有些惊骇了，宝花这么大的姑娘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竟然一丝不挂，一问才知道宝花长这么大从来是不穿内衣的，除非来了例假，要不连一条短裤也不穿。白妍妍就问道：“你不穿内衣不觉得难受吗？”

　　宝花钻进被窝里说：“家里这么穷，我哪里舍得花钱买那东西，我在街上有一次看见了一个胸罩，一问要好几块钱的，我哥给人在工地上干上一天的钱都不够买。”
　　白妍妍就心里不好受，心想反正宝花不上学了，走的时候不如带到敬城去给自己作伴帮忙。
　　第二天白妍妍起床很晚，一睁开眼睛就不见了宝花，她爬起来一看地上的小凳上已经搁了一盆子水，牙缸上横卧了牙刷，想想一定是宝花所为了，那牙膏只是挤了一点点的。白妍妍就穿了衣服起来洗脸，却听到了冯三宝和家里人的争吵声。
　　冯三宝像是很生气地嚷道：“就算是城里人，也是个女人，是这家里的儿媳妇，让她坐在酒席上算怎么回事，我嫂子和宝花不也是在厨屋里吃吗！”
　　冯母就说道：“小声一点，不要让人家听见了，人家大老远来咱们家，给咱家里办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让人家在厨屋里吃饭，谁家的媳妇有本事给他哥娶媳妇，我今天不但要让她坐在席上，还要让她坐上席！”
　　“你这是什么话，让家门都笑话我，不笑话我还笑话我爸哩，人家以为我在外边工作了，就张狂得把礼数都忘了。”冯三宝嚷道。

　　“我不怕笑话，女人怎么啦，穆桂英是杨家的儿媳妇，还挂帅出征哩，我这把年纪了，怕谁笑话！”冯三宝的父亲大声地训斥儿子。冯三宝就再没有吭声。白妍妍却听明白了，原来冯三宝家里今天要请客，请的都是本家的长辈，冯三宝的父母要让白妍妍坐在酒席上，冯三宝却害怕人家笑话，不同意，白妍妍就觉得冯三宝是把书念到牛肚子里去了，一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就这么快地入乡随俗了，可这随的是哪门子俗，说白了不就是歧视女性吗。

　　她想给冯三宝一点颜色看看了，于是就开口叫道：“三宝，你来一下。”冯三宝推开门进来了，一看白妍妍正在往脸上擦油，心说这在院子里的话白妍妍一定是听见了，便垂了头说：“妍妍你不知道，我们这个村子封建得很，女人是不允许坐在席上的，包括我妈也只能坐在厨屋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