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姑姑是在她四周岁时出嫁的，然而在几个屋的七八个侄男侄女中，姑姑却最喜欢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单独给她带一些吃的用的东西，还多次要带她到陈湾村来，只是因为父母的劝阻才大都没有来成，来了一次，还当天就走了。父母说，姑姑家生活困难，她在姑姑家待着，会让姑姑为难的；由于家里生活也很艰难，帮不了姑姑，不能再给姑姑增加负担了。这一次，若不是姑姑的家境比以前好了一些，也不会让她来的。

　　说到姑姑对她的疼爱，以前不说，从她这次来陈湾村也可以看出。姑姑因过去的困难日子养成节俭习惯，虽然现在生活好一些了，还是处处精打细算，家用各方面控制得都很严格。姑姑如此持家，姑父倒不说什么，表弟立新和表妹春子却免不了发牢骚。但牢骚归牢骚，日子还是照样过，家里一切姑姑说了算。可自从她来了以后，情形就变了，吃的，用的，可以说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好的，引得表弟表妹既有些嫉妒又希望她多住些日子。她曾几次劝姑姑别为她太破费了，姑姑让她不要管，弄得她心里好不塌实。现在这一顿饭自然又是姑姑为她特意准备的：精肉炒蒜台，红绿分明；清蒸黄花鱼，鲜香异常；一盘抄鸡蛋，金黄金黄；一盘拌黄瓜，碧绿碧绿。她一点不客气地吃着，惟恐少吃了会惹姑姑不高兴。

　　日期：2012-02-29　21:38:44
　　“凌子，好吃吗？”姑姑问。
　　“好吃。就是你整天这样，我住着不踏实。姑，以后少弄点好吗？再这么外人似的待我，我可回家了。”她说。
　　“你敢。弄啥你就只管吃得了，操这么多心干什么？长这么大头一次在姑姑家住着，姑姑哪会让你受委屈？”
　　“姑，你一直都待我好，我哪会不知道？”

　　“竟也真是。也说不清是咋回事儿，从你一出生，我就觉得跟你特别对劲儿。按说别的侄男侄女垅头都跟你一般齐，可都不如喜欢你这么喜欢。凌子，姑赶明儿干脆就在这庄上给你找个对象，愿意不？”
　　她心一动。她早就想把自己与李陕的事情对姑姑讲了，只是没找到适当机会。现在听姑姑这样说，觉得正是时候，姑姑知道一定会很高兴。但是，话儿到嘴边又打了弯儿。
　　“这样当然最好；我也很喜欢跟姑在一起，只是没合适的吧。”
　　“这庄上有出息的小伙子多着呢，就怕你心太高了。别的不说，就说陈屿吧，不但人长得像模像样，还嘴上一份儿心上一份儿，到处都能抓来钱，家里新盖了五间大瓦房，又置备了成套的家具和电器，还买了一辆红光铮亮的大摩托，好气派咧。”姑姑说。
　　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把同李陕的事情讲出来了。她赶紧把最后一点饭吃完，收拾好碗筷。
　　“姑，学校里有个叫李陕的老师吧？”

　　“李陕？有啊。咋的，你认识？”
　　“嗯，去学校打乒乓球时认识的。”
　　“说那李陕也真是个好小伙子，文文静静，本本分分，考大学和你一样，只差不多几分就上了线了；听他班上的孩子们讲，他教书可像一回事儿了，大家都夸好呢。哎，你问他干什么？”
　　“没，没什么，就到学校去了两次，认识了他。”
　　“跟姑姑说实话，你对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
　　“没，没有，我们还只是一般朋友。”
　　“什么，一般朋友？现在的年轻人说道就是多。其实一男一女，你看着我好，我看你不错，你舍不得离开我，我愿意跟你在一块儿，不是搞对象是什么？”

　　佟凌听姑姑这样直直问起，看到姑姑这样紧紧地盯着自己，又感到为难了，沉吟半晌才点了点头。
　　“那就算是吧。”她说。
　　她以为姑姑准会高兴，可姑姑又沉吟起来。她有些意外地望着姑姑。
　　“要说呢，李陕也着实不错。不过，我已经琢磨了好久，总觉得你跟陈屿更合适。把他跟李陕比呢，除了长相差一点点，不过也相当可以了，其他方面可都比李陕强，你是说挣钱的本事，你是说家境，三元五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份儿来。我看我还是托人跟陈屿去说一说。”姑姑说。
　　“姑，通过这么几次的观察，我觉得李陕挺好的，我和他各方面也都合得来，我想我还是先同他处一处。”她说。

　　“论长相，论为人，论学问，李陕是都很不错，可从全面看就比陈屿差多了。他家底子本来就薄，他大哥成家分出一份，他二哥成家分出一份，到了他这儿就空空的了，家不像家，业不像业；他要是有个好工作或者像陈屿那样能抓钱捞钱还好，却偏偏去学校当了个民办教师，仨瓜两枣儿，挣得少不说，村上还一年半年地拖着不开支；说是以后可以转正，又是哪百辈子的事哟？即使转正了，又有多大意思？还有干了十多年转不了的呢。哪个姑娘要是嫁给他，那不䞍等着吃苦受罪吗？”

　　“姑，吃点苦，受点罪，我倒不怕，这样自己过起来的日子才让人珍惜。”
　　“哎哟，我的傻侄女，真是比姑当初还要傻。你现在说不怕，等你知道滋味说怕也就晚了。姑是过来人，可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我也觉得穷点没啥，就没想到那穷日子真要过起来可是太难了；这么多年，我苦巴苦攒才把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可人呢，颜面不像颜面，身材不像身材，这骨头肉的，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不舒坦，成了一个难得收拾的烂摊子了。凌子，你就听姑一句话吧，没有当上。”姑姑说，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不，我不。”她说，仿佛走进一片泥沼中。
　　“凌子，你可别再犯傻呀。咱家那种苦日子你还没过够吗？还要从一个苦窝窝跳到另一个苦窝窝呀？现在跟姑那时还不一样，那时候是天塌大家死，现在这年头可是谁没钱谁自个儿找憋啊。”姑姑又说。
　　她的心犹如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痛苦地抽缩起来。她从窗子望出去，天空中漂浮着许多灰色的云。
　　“凌子，这三村五里的，有多少姑娘都巴望着能走进陈屿家的大门，只是陈屿挑拣大着呢，相看了好几个都相看不中；不过像你这长得天仙似的，管保一说一个准儿。对了，前晌陈屿来，从他的话里，觉出他挺喜欢你呢，一个劲儿问你这问你那的，那意思不说也能知道是啥意思咧。”姑姑说。
　　她低垂着头，姑姑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她仿佛在一片泥沼中陷住了双脚，由于不甘心被陷就奋力往外挣扎，然而几多艰难啊，拔起这只脚那只脚陷进去，拔起那只脚这只脚又陷进去，经过好大努力才挣扎出来。她抬起头来看到姑姑正笑着望着自己，也就轻轻地笑了。

　　“姑，我还是先同李陕处一处吧，确实不合适呢，再说。”
　　“要是人家和别人处上你后悔也就晚了。”
　　“那，也不。”
　　“你这孩子真拗。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事情啊。再说，你离我这么近，结婚后日子过上来还好，要是过不上来，我看着糟心不糟心啊？你爸妈不得要埋怨死我呀？不行，这事儿由不得你，你一定要先跟陈屿处，实在不行再随你咋办。”
　　“姑——”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抽空儿我把陈屿叫来，你们见见面，说说话儿，沟通沟通。”
　　她没有再做声。她走进自己居住的房间，坐在桌前，拿起那部看了一半的《安娜?卡列尼娜》，看了几行，又看不进去了。她把书猛地放开，把头伏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