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一物降一物。金猴降妖伏魔，不枉“大圣”虚名，妖孽为之闻风丧胆；唐三藏只需念叨“妈咪妈咪哄”，紧箍咒便让大圣头痛欲裂，进而俯首贴耳，心甘情愿地为师傅卖命。擅长唠叨的唐僧却制服不了妖精，反而是其口中肉，盘中餐。直接号令、指挥一个包工头，或是对包工头发火、示威，对厅长来说，形同唐僧对妖精的瞎唠叨，不仅无济于事，还颜面无光，有失身份。有身份的人，岂能和没身份的人一般见识？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杨政委不失时机地插上前来，询问包工头，“你们左总呢？他没有通知你们停工？”看起来像傻根，实际上根本不傻的包工头此刻意识到出事了，出大事了，工程师牛金宝说的是真的！他赶紧遮掩说，“左总不在工地。他说今天要停工，就回单位汇报去了。他一走，我们就继续施工，这当口儿停不起啊！”
　　杨政委在吕厅长左前方侧过身子，给厅长指了指项目部的方向，“其他负责人可能在项目部！”众人迅速闪开，让出一条大路，让厅长先走。吕厅长没有急于带头去项目部兴师问罪，稳稳地摘下眼镜，夹在手心，被一直遮挡的小眼睛显露出来，在暮色里星星一样闪亮；阴沉了干瘦而又白净的削脸，背起双手走下路基，不紧不慢地来到项目部。里面除了一只忽明忽暗的白炽灯，和几只绕其飞舞的虫蛾，看不见其它活物；门口显眼位置，摆放着一盘象棋，已是死局。

　　吕厅长用左手狠狠地拉扯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带，任其斜吊在脖子上，让即将爆发的声带不受丝毫限制，他铿锵有力地高喊，“这个合同段的监理工程师是谁？他在不在这里？”
　　日期：2011-09-28　10:16:30
　　茅工从人群中应声而出，从容不迫地回答，“吕厅长，我是这个合同段的监理工程师。”
　　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沙粒失去飞舞的激情，缓缓落地。
　　众人目瞪口呆，领导气势汹汹，怒火中烧，惹事的人多是避之不及，哪有茅工这样迎头赶上的道理？

　　吕厅长也在发愣，还真有愣头青站出来回应？仔细审视对方：一缕银发扭曲在头顶左上方，在风中挣扎；宽阔额头上散布了绿豆大小的褐色斑点，更有岁月划过的沟沟壑壑，双目不怒自威，有沙皮狗的王者之气，镇定而骄傲……绝不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小角色。他疑惑地问，“你叫啥？”茅工不亢不卑地回答，“我叫茅长江。”

　　“某长江？”名字有些耳熟，吕厅长模糊记得，在东星线项目材料的总监理工程师一栏里，填写的好像是“茅长江”几个字。材料郑重其事地介绍说，茅长江不仅是高级工程师，还是享受政府津贴的沙漠公路专家，是业界享誉一方的尊者。
　　风声又在耳边呼啸，沙粒开始翩翩起舞。
　　找到适合自己领导的对象，吕厅长感觉心里踏实许多，一路上反复推敲的训话腹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你们监理方没有接到停工通知？”
　　日期：2011-09-28　15:18:05
　　茅工掷地有声地回答，“我们接到检查组的停工通知，但是，现在不能停工。”

　　最后一抹残阳坠落地平线，温暖离开人间。吕厅长跌落在冰冷暮色里。他从交通运输部政策法规司下到西阜省交通厅挂职锻炼，虽然只是“副厅长”职务，却是“空降”背景，正衔厅长也都忌惮三分。自挂职一年来，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不”字。今天总算破例，“不”字利落地穿过耳膜，刺穿耳蜗，伤痛神经。窝心的感受，像是亲眼看见苍蝇从自己生日蛋糕上爬过。

　　吕厅长皱皱眉头，细嚼慢咽“不”的苦涩：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受到尊敬，第一个对自己说“不”的人是不是也该受到尊重？口中的苦味开始消退，脸部面积渐渐扩大，僵硬的咀嚼肌变得松弛，话语变得和蔼可亲，“愿闻其详。”
　　四个汉字突然变成动人的音符，茅工感动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领导用这种平和、亲近的口气说话，今天是生平第一次。他定定神，信心十足地回答，“西阜公路施工条件艰苦，冬季严寒，夏季酷暑，春秋季风沙肆虐，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当中，可供施工的天数委实不多；东星线项目招标说明是要求两年工期，施工后调整为一年半时间，赶工期因此成为该项目的头等大事。当然，我们不能因为赶工期而忽视工程质量，质量监理更应该严格把关，保证‘百年大计，质量为先’施工要求。东州地处西阜东南部，气温较全省平均温度高许多，现在正值11月上旬，气温还未降到零度以下，就像今天的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一天中气温比较低的时间，温度也在零上七八度左右；也就是说，在东州11月上旬的气候条件，是适合施工的。如果强行停工，对于施工单位来说，一定会损失惨重。他们自然会心有不甘，堤外损失堤内补，给工程质量埋下隐患。我作为第三方的监理单位，既要考虑甲方的工程质量问题，也要维护乙方的合法利益。三合同段的施工单位，虽然接到停工通知，但我同意他们继续施工，也是为了工程质量考虑……

　　风声更加刺耳。吕厅长果断地挥挥手，打断属下，“请你不要再辩解了！有令不行，有法不依，就是你们监理方的失职。在你们的监理手册上，清楚地写着：在11月份，气温下降到零度以下，影响混凝土的凝固，应该立即停工！你们为什么不停？这种错误是不能容忍的！”
　　日期：2011-09-28　15:45:36
　　茅工不再辩解。此时无声胜有声。领导的这番话，无异于在自己打自己嘴巴，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何必再去纠正，让领导难堪？不弱智不能当领导，当领导不能不弱智。领导的权威可以适当挑战，但领导的面子一定要给，还要给足，最好是给镶金贴银；领导脸上有麻子，更不能当着领导的面说“麻子”。
　　吕厅长横扫一圈沉默不语的众人，器宇轩昂地发表演说，“今天这就算是一个现场办公会，一个以教育、惩戒为内容，一个以防患于未然为目的的会议！希望各个施工单位引以为戒，希望监理方的各位工程师汲取教训，将工程项目完成得更好，保质保量，按时竣工，为伟大祖国的六十华诞献上一份隆重厚礼！”
　　热烈的掌声响起，旋即消失在风中。
　　吕厅长沉默片刻，继续慷慨陈词，“这个工程项目，是国家投资的重点工程，关系到西阜省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大事。西阜公路局作为乙方代表，承担主要的建设任务；交通厅作为业主和项目管理方，负有监管的责任和义务。如果在施工过程，施工单位没有按照要求规范作业过程，导致工程质量存在隐患，我代表交通厅，有权叫停正在进行的施工作业，而不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护某个监理工程师所说的‘施工单位利益’。我要强调的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没有国家的利益，就没有某个单位的利益！我们为人民服务，就要对人民负责！”他在最后故意提高嗓门，让公鸭嗓发出的音调提升一到两个八度，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爱国之情。

　　茅工保持沉默，周围数十人也都不言不语。
　　万马消喑，现场会像是在教堂参加神父的葬礼，肃穆而隆重。
　　吕厅长最后依照西阜公路工程质量管理办法，宣布对不听号令的施工单位和当事人的处分决定：施工单位写出深刻检查，在系统年终工作会议上当众反省，下一年度工程投标资格被取消；项目监理工程师全省通报批评，年终考评取消评优选先资格，三年之内不能职称职务晋升……他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茅工脸上。众人也陆续把视线聚焦在茅工身上，有人同情，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