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第14节

作者: 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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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庭的时候,我见到了李俊海。他瘦得像个猴子,被法警捏着脖子进来的时候,他瞪着呆滞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内疚。我想大声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为什么?!可是,当我看到他的那一瞬,心突然软了,就像一块烧红了的铁一下子戳到冰凉的水里那样,冷却了,没有了灼人的气息。我直直地看着他,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我觉得他像一把木头做的刀子,一点一点地在割我,疼、麻木且忧伤着。
  休庭合议的时候,我俩被法警押着蹲在法庭对面的树阴下。
  我说:“俊海,你害了我。”
  李俊海似乎不敢抬头看我,期期艾艾地说:“我跟法庭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我晕……我不想说什么了,心乱成了一锅粥。
  刚才在法庭上,审判长问我:“被告杨远,照你的说法,你是清白的了?”
  我回答得毫不含糊:“是的,我是清白的。”
  审判长说:“你的供述与被告李俊海的供述有很大出入,我告诉你,如果总是对不起来,这个案子将无限期拖延下去。”
  李俊海猛地把脸转向我:“杨远,你怎么这么傻?你这么拖着不承认,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我立刻想到了牛玉文,他可以证明当时我没离开过酒桌,此念一起当即打消,我害怕把他也牵扯进来,那更乱了。
  李俊海的脸涨成了松花蛋的模样,看上去是那样的真挚,那样的委屈,那样的无可奈何。有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难道那天我真的参与了抢劫?难道我真的像《起诉书》上说的那样“掏出匕首威胁客人交出钱财”了?我迎着他的目光,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跟我对视了几分钟,嘴唇突然颤抖了两下,哇地哭了:“杨远,求求你,说实话吧。”
  我麻木了,麻木得如同一根竖在寒风里的木头。
  审判长不停地问:“你到底拿没拿刀子威胁客人?”
  我不是不想回答,我是真的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仰着头,眼如死鱼,心如死灰。
  在树阴下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又开庭了。
  审判长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不知道他在“朗诵”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法警过来推了我的脑袋一把:“你聋了?让你作最后陈述呢。”
  都这样了,还陈述什么?我说:“我没有什么可陈述的,你们看着判吧。”
  迷糊中,我清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杨远因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与前罪没有执行完毕的刑罚一年零一个月,数罪并罚,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七年……”
  “被告杨远,上诉不上诉?”审判长在例行最后的程序。
  “不上。”我知道,上也没用,还耽误时间,我想早点去劳改队里申诉。
  闭庭的时候,我站在威严的国徽下面,泪雨滂沱,当时我哭得伤心极了,哭得腰里直抽搐。
  李俊海站在我的旁边,他好象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兄弟,这就不错了,我还八年呢。”
  我转身往门口走去,那里有一片灿烂的阳光,阳光下一朵小花正在绽放,光彩夺目。
  杨远说到这里,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莫名其妙:“远哥,你笑什么?”
  杨远不理我,把脸转向后窗,大声喊:“阎坤!你死了吗?为什么不喊你远哥了?”
  阎坤好象在睡梦中被他吵醒了,叽里咕噜地嘟囔道:“又犯神经了……哥们儿,有事儿吗?”
  杨远的眼睛突然放出了狼一样的光芒:“俊海伤到了什么程度?”
  阎坤的声音半死不活:“跟你一样,把肝尖让林武给他切去了。”
  杨远哦了一声,喃喃地说:“我怎么会跟他一样?我至于跟他一样吗?我傻了?”
  我发现,此时他似乎有点神经错乱,我给他盖了盖毯子,垂下头,没敢再看他。
  1984年7月27日,我满十八岁了,这一天是我判决后在集中号呆的第三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段所来了,他拨开窥视孔冲我勾了勾指头,我连忙靠了过去,段所说:“你爸爸给你捎了点东西。”说着就把门下方的大窗口拉开,递进一个纸包来。
  我的心一抽,接过纸包问:“我爹他走了吗?”
  段所点点头:“走了,现在你的身份不一样,不能接见。”
  我说了声“谢谢政府”就把纸包打开了,那里面包着一双鞋,是用黑颜色的布做成的,底是很厚的那种白布纳的,针脚密得像用缝纫机拶的,我知道这是我爹的手艺。我小时候的鞋都是我爹亲手做的,穿在脚上很舒服。在废品站当临时工的时候,一位老师傅嫌我的鞋底不抗“造”,用一块轮胎皮子给我做了个鞋底,我爹很恼火,立逼着我用剪子将它抠了去。我爹说,他一个收破烂的懂个屁?这种底子穿上,结实倒是结实了,那还叫手工鞋?老祖宗的这点玩意儿就这么让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给糟蹋了。我感到好笑,这都哪跟哪呀,可又不敢不听他的,回废品站以后,老师傅还好一阵纳闷,这孩子真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一双鞋,没穿几天就透底子了。我爹可不管那一套,他很喜欢给我和弟弟做鞋。这种鞋,我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去机械厂上班以后,我爹就不给我做这种鞋穿了,他说,儿子,咱也是在城里上班的人了,咱得穿皮鞋了,再也没给我做。
  看着这双鞋,眼前就浮现出我爹睁着那只视力模糊的眼,坐在灯下给我纳鞋底的情景。他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针扎破了他的指头,他把嘴巴嘬起来,那根指头在嘴巴里一扭一扭……我的鼻子蓦地一酸,差点儿流了眼泪,我赶紧冲大家笑笑,我说:“老少爷们,今天我过生日,我爹给我做了双鞋,这种鞋最适合在劳改队里穿,倍儿有派……”
  我说不下去了,心里难受的要死。
  一个叫“**”的老头,接过鞋赞道:“好手艺,比我老娘做的还好呢。”
  一提娘,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鞋里还有一张纸,**抖着那张纸说:“蝴蝶,这里还有一幅画儿呢。”
  我接过来一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我用那张画挡着脸,往伤心里使劲地哭,哭得十分难听。
  那是我弟弟给我画的画儿,那上面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解放军,他的腰板笔直,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的衣服是用蜡笔和兰色钢笔水涂的,眼睛像关公,脸像张飞,胸口敞开着,胸前是一只像老鹰一样的蝴蝶……他站在蓝天下,显得英姿勃勃。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我梦见我和我爹牵着我弟弟的手,走在天上。黄颜色的和红颜色的还有白颜色的云彩,一缕一缕地从我们身边飘过,伸出手来就可以抓一把放在手心里;远处飞翔着一行一行的大雁,它们默默地飞,没有一丝声响;红彤彤的太阳像锅盖那么大,它就那么静悄悄地悬挂在我们仨的头顶上,一点也不刺眼,一点也不烫人,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爹说,嗨,多么美的景色呀,大远,你快看,多么美的景色呀。我弟弟依旧结巴着,他说,嘿,嘿嘿,嘿。
  我笑醒了,我以为我会大叫起来:弟兄们,快来看,多么美的景色呀。可是我发现,我的脸上满是泪水。
  “杨远,出号!”十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段所在门口喊我。
  “是!”我一个猛子蹦了起来,我知道,我即将被发往劳改队服刑了。
  值班室门口站着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丨警丨察,见我抱着铺盖来了,冲我点点头:“你叫杨远?”
  我在他三米远的地方蹲下了:“报告政府,我叫杨远。”
  丨警丨察笑了:“好嘛,这不也没那么吓人嘛,我还以为流氓集团首犯长了俩脑袋呢。”
  我陪他笑了笑:“那个脑袋掉了,这个也快了。”
  丨警丨察拉下了脸:“废什么话?进去登记!”
  登记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个丨警丨察是入监队的中队长,姓马。
  瞅个机会,我问站在一旁的段所:“所长,你不要我了?”
  段所的口气很无奈:“我倒是想要你,可你这刑期?”
  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段所,谢谢你对我的照顾,等我出狱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段所盯了我一眼,叹口气不说话了。
  我们一行六个人跟在马队长的身后,像一串用铁丝穿起来的蚂蚱,哆里哆嗦地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警车。
  坐在车里,听着城市里喧闹嘈杂的声音,我很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入监队在一个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黄色楼房。我们一行人跟在马队长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进了楼底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站着一个相貌凶恶的黑大个儿,马队长冲黑大个打了一个响指:“董启祥,看好了,这都是你的人了。”
  那个叫董启祥的黑大个咧了咧香肠般厚实的嘴唇,上来一个一个把我们按在靠墙的位置蹲好,然后问:“‘二看’的?”
  大家都没敢说话,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马队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点着我们说:“来吧,一个一个的说。”
  董启祥掏出烟给马队长点上:“马队,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呢。”
  马队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忙晕了……那好,我还得去‘一看’呢,登记完了就带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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