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风月传》
第2节

作者: 司马懒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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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是魏晋时洛阳城中民坊的称呼。德宫里这片民居小区虽然并不大,但层层叠叠的茅舍小院望过去几乎毫无二致。郗宁低头踟蹰了一下,终于开口道:“潘家。”
  “德宫里的潘家?”车夫愣了愣,忽然惊讶地问,“你要找的,就是潘岳家?”

  郗宁点了点头,只觉得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动着,让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胸口。
  “小姑娘真是不懂事!”看清了郗宁脸上的红晕,车夫猛地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洛阳杀人如麻,你居然还有心思来偷窥檀郎!听我大叔一句劝,赶紧回家去,潘岳再美,论年纪也可以做你爹了。你要是为他冲撞了赵王,可是会赔上小命的!”
  郗宁咬了咬嘴唇,没吭声。她不想和车夫做无谓的争辩,转身将车夫的劝阻抛在脑后,径直走进了德宫里狭长弯曲的小巷。
  记得以前师母说过,因为总是有女子逾墙偷窥潘岳,潘家宅院的围墙总是修得比其他人家高。郗宁在德宫里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一家围墙比其他宅院高出不少,却不笃定究竟是不是潘宅。
  沿着高高的围墙走了几步,郗宁忽然顿住了脚步。这座宅院的大门紧闭,沉甸甸的粗大门锁刺人眼目。而大门之外,还站着一队顶盔贯甲腰悬佩刀的禁军士兵,与周围朴素静谧的民居里坊颇不和谐。偶尔有人路过,都会被这些耀武扬威的士兵远远赶开,不许靠近紧锁的大门一步。
  郗宁没敢惊动那些士兵,悄无声息地远远退开,走到僻静处找街坊一打听,这才知道那大门紧锁的宅院果然是潘岳的居所。自从赵王政变,皇后贾南风全族被诛之后,作为贾家党羽的潘岳就被软禁在家,等候赵王发落。
  “听说还是赵王和潘郎君有交情,法外开恩,否则他直接就被锁拿进廷尉狱去了!”街坊说着,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虽然潘宅围墙甚高,又有士兵巡视把守,还是难不倒郗宁。她沿着墙根绕了半圈,眼见围墙上方伸出一蓬鲜绿茂密的枝叶来,心说就是这里了。望望四周无人,郗宁提气一纵,便轻飘飘地跃上了墙头,恰好借着那棵树隐藏身形。现在虽是五月春末,花期已过,郗宁还是隐隐约约辨认出这是一株桃树。
  从桃树枝叶缝隙望出去,入目的是一座简朴的小院。两侧厢房夯土为墙,叠瓦为顶,并不比德宫里其他人家起眼,唯有正房是用青砖砌成,配着雕花窗棂,稍稍显出一分官宦世家的清贵气。而院子里除了种有一株桃树,其余地方则辟为菜畦,种着韭菜、胡瓜、茄子和葵菜。此刻正是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偏偏这个院子里毫无生气,就仿佛根本无人居住一般。
  那个潘岳,真的还在这里吗?洛阳落在赵王司马伦手中,早已变成了磨牙吮血的魔窟,识时务的官员纷纷逃出洛阳,他却为什么没有走……郗宁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心中有些焦躁。她伸手入怀,握住了那个横亘已久的秘密,只觉触手坚硬滚烫,倒真符合了她此刻的心情。
  怀中藏的,是一把短剑。鲨鱼皮鞘,白银吞口,吹毛断发,血不留刃,乃是师父师母刚送给她的元日礼物。郗宁从江东启程的时候,就一直把这柄短剑藏在怀中,决定用一个人的血来为这把名匠打制的短剑开刃。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潘岳。他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甚至天下第一的才子,也正是郗宁千里迢迢赶到洛阳来杀的人。
  杀掉潘岳。这就是郗宁最大的秘密。
  正打算从墙头跃入院中,郗宁忽听房门开启之声,连忙藏身在茂密的枝叶中,凝身不动。
  伴着一声低低的咳嗽,一个人从西厢房中走了出来。因为是背光而立,郗宁第一眼看见的只是那人在斜阳中拖出的一道颀长阴影。五月的斜阳温暖明亮,越发显得那道人影轮廓明净,似乎一阵风起就能扶摇而上,凌云九天。

  直到多年以后,郗宁依然会记得夕阳中的这一袭清影,哪怕那个人的骨肉都已化为尘土,哪怕她的记忆因为苍老而模糊,那个孤独的影子却荡涤了岁月的尘埃,越发清晰而隽永。
  郗宁按住了心口。只一个影子她就知道,出来的人正是潘岳,正是师母口中如明月出海一般清澈皎洁的男子。就算她还看不清他的眉目,就算她知道无情的岁月已经侵蚀了他的面容,单凭那一袭疏朗磊落的影子,她就理解了师母说过的话。
  清澈皎洁,疏朗磊落……郗宁忽然为这几个字感到好笑。那个人,无论如何担当不起这个评价吧,如果他的内心真的如同他的身影一样飘逸无尘,她又何必千里迢迢从江东赶来,只为了亲手结果他的性命?
  心念电转之间,那个人已经走出了西厢房,向着郗宁藏身的这株桃树走来。他穿着简简单单一袭半旧青衫,手里抱着一张古琴,鬓边斑白的头发分外刺眼。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潘岳,这个被天下女子暗恋了数十年的檀郎,早已经不再年轻。
  郗宁屏住了呼吸,全身冻僵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一看见他就当面历数他的罪状,然后用短剑干净利落地结束他的生命。

  尽管习武之人目力极佳,郗宁事后回想起来,竟然记不清此刻潘岳被夕阳映衬的面容。她看得清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然而当它们聚合在一起,就仿佛墨与纸落在书画名家手中,瞬间便幻化出超越普通人想象的风采和魅力来。
  郗宁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潘岳,她明明看得出他早非明媚少年,岁月也磨去了他的青春意气,然而就在这一刻,韶华正盛的少女忽然发现,他面上的风霜和眼中的沧桑比任何美景都能击中她的心房。
  潘岳并没有发现墙头的郗宁,只是低低地咳嗽着,抱着琴走到桃树下支好,伸手试了试琴弦。郗宁低头看着他的身影,很快便发现潘岳的琴与众不同,别人的琴都是七弦或者五弦,而他的琴弦却只有一根。
  师母说得果然不错,潘岳擅长弹奏独弦琴,只是很少有人能够听闻。郗宁放开了握住短剑的手,心里自我辩解说等听完他弹琴再杀他不迟。
  泠泠一声,琴弦拨动,清幽沉郁的琴曲漫漫响起。不知是不是全神贯注于独弦琴中,潘岳的咳嗽渐渐止住,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想不到弹奏这独弦琴的心法,竟有宁神健体的功效。郗宁一惊,随即逐渐沉浸在绵绵的琴声之中。这首曲子她以前听师母弹奏过,却不知其名,那时她只觉得这首曲子悲伤难言,此刻听潘岳弹奏起来,却非一味伤怀,更多了一份抑郁难平的愤发之感。
  郗宁记得,师母弹奏这首曲子时还会曼声吟唱:“视不见兮听不闻,逝日远兮忧弥殷。终皓首兮何时忘,情楚恻兮常苦卒。”她自幼熟读潘岳的诗文,自然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叫做《哭弟》,是潘岳多年前的旧作。可是郗宁却不知道,这首诗哭的是哪个“弟”,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师母,可就连师母也回答不上来。
  这个人的心里,一定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情感。郗宁听着树下传来的泠泠琴声,正涌上这个念头,忽听琴声一滞,竟是琴弦从中绷断,而潘岳也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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