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自己被发现了?郗宁一惊,顿时意识到刚才自己听得入迷,竟没注意到一辆马车驶入了德宫里,正停在潘岳家门外。门外看守的士兵们见了来人,慌忙跪伏行礼,而锁住大门的沉重铁锁,也在铁链的叮当撞击中应声而开。
“安仁,我来看你了!”为首的中年男人亲热地唤着潘岳的字,带着几个从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潘家宅院。他双眼狭长,神色倨傲,穿着隆重华贵的丝袍,腰围四五寸宽的金带,头上戴着金漆笼冠,身后的侍从也衣衫考究,一派富贵逼人的景象。
见到来人,潘岳默立了一瞬,随即嘴角挑起了一分无奈的笑容。他放下琴走上几步,躬身见礼:“小民潘岳,见过赵王殿下。”
赵王?墙头偷窥的郗宁吃了一惊,这个男人就是此时权倾天下的赵王司马伦吗?看他洋洋得意的模样,俨然已把天下玩弄于鼓掌之间,更何况已是他阶下之囚的潘岳?
“安仁,不必如此拘礼,说起来,我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啊。”赵王哈哈笑着,一把将潘岳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倒仿佛他们真的是故交好友一般。
潘岳迅速地抽回手,面上却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不知赵王殿下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太夫人和令兄一家一切安好。”赵王大剌剌地在院子里转了转,在菜畦边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满脸堆笑,“我知道你是个大孝子,告诉你太夫人身体无恙你就会安心一些。”
“若是赵王殿下肯放我母亲和兄长回家,潘岳就会更安心一些。”潘岳淡淡地回答,看不出喜怒。
赵王“哦哦”两声,似乎没有听懂潘岳在说什么,口中自顾扯着闲话,“谁让你宁死不肯进我的赵王府,我只好请太夫人他们去小住几日了。你看看你家宅院如此简陋,太夫人住在这里哪有住在王府里舒服?啧啧啧,你跟了贾家这几年,鞍前马后出谋划策,他们居然也没给你什么高官厚禄,当真是刻薄寡恩得很啊。”赵王悠然地看着潘岳,似是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听说就连你母亲,也因此常常责骂你?”
“附逆贾家,确实是我的罪过。潘岳不孝,有愧家母的教导。”潘岳垂下眼,语调依旧平淡。
“贾南风当皇后时权势滔天,满朝公卿有谁敢不附逆贾家?安仁所做的也是人之常情。”赵王打了个哈哈,摊开右手手掌,身后侍从连忙将几封奏疏放入他的手中。赵王右手握住奏疏,闲闲地在左手掌中敲了几下,见潘岳仍是垂着眼不言不动,便笑了一声:“不过朝中确实有些人不晓事,轮番上书指斥你是贾家党羽,只是罢官回家太过轻纵,要本王依法严办。更可恶的是那个阎缵,十年前就上书要处死你,今天又老调重弹,本王费了好大的口舌才将他弹压回去。你要不要看看?”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奏疏递给潘岳。
然而潘岳并没有接。他只是抬眸看了赵王一眼,淡淡问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潘岳?”
赵王挥了挥手,几个侍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还随手关上了院门。此刻小院之中,就剩下了赵王司马伦和潘岳两个人。
“安仁这话可就见外了,说起来,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想看,哪一次我不是用心回护你?偏偏是你每次都不肯领情。”赵王眯缝着眼睛笑了笑,眼中却闪过几分狡黠,口气顿时一转,“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你牵涉到害死愍怀太子的案子里,按律就是夷三族也不为过,所以就算我要保你平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今朝堂上好多人成天对你喊打喊杀,我也难办得很啊……”
“赵王殿下说得是。”潘岳低头听着,不动声色。
“看看,又见外了。”赵王故意沉下脸,摆了摆手,“我以前不是说过,让你就像至交好友一样,称呼我的字‘子彝’吗?”
潘岳似乎没有听出赵王的刻意示好,仍旧垂目回答:“潘岳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赵王的脸真的沉了下来,眼睛一横,先前刻意隐藏的暴戾便清清楚楚散逸开来。
“赵王殿下身份尊荣,日后更是……贵不可言,潘岳怎么敢僭越?”潘岳似乎没发现赵王神情的变化,依然低着头,看在赵王眼中,颇有俯首贴耳的顺从。
“你也看出我日后贵不可言?好个‘不可言’!”赵王不知联想到什么,转怒为喜,伸手拉住潘岳,让他坐在身边的石凳上,“安仁,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做成了,我不仅保你性命,日后还可以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贾家给不了你的,我统统都可以给你!”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一笑,仿佛天下都在自己手掌翻覆之间。
“潘岳如今一介草民,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赵王殿下?”潘岳看着赵王得意扬扬的表情,意态萧索地回答。
“安仁太过谦了,谁不知道你除了无双的容貌,还有无双的文才。本王这次想要借重的,就是你的一手好文章!”见潘岳面露疑惑,赵王哈哈一笑,忽然低声说了四个字。
赵王自认为声音压得极低,却不料隐在墙头的郗宁耳力超群,竟把那四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禅位诏书”!暗暗将那四个字咀嚼一遍,郗宁顿时遍体生寒,原来不经意之间,自己竟然听闻了天下最大的秘密!
潘岳听清这四个字后也是一惊而起,却再度被赵王拉住:“安仁意下如何?这个忙你到底是肯帮,还是不肯帮?”
月光之下,赵王司马伦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殷切,时而赞叹,时而猜忌,时而狠戾,而潘岳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要我写禅位诏书可以,先烦请赵王将我门前的守卫撤走,再将我母亲和兄长等人放回,还我潘家一门自由之身!”
“放了你们?”赵王眼中寒光一闪,打了个哈哈,“安仁不要多心,我不是要拘禁你在洛阳当人质,不过是因为现在外面想杀你的人太多,我把你们一家保护起来而已。”
潘岳懒得拆穿赵王的谎言,只是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要让当今天子传位给赵王殿下,这禅位诏书便是新帝对天下人的第一个交代,势必要冠冕堂皇,名正言顺,记载于史书之中才能确定您的正统。难道赵王殿下觉得,一个被拘于方寸之间的囚徒可以写得出如此雍容端方的文字吗?”
“若是我宁可找别人写这份诏书,也不答应放你们呢?毕竟天下的才子,可不止你潘岳潘安仁一个!”赵王发狠道。
“赵王殿下自然可以找别人来写。”潘岳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被随手抛掷在地上的几份奏疏,“不过潘岳既然不能为赵王所用,那留着潘岳一命,对赵王殿下有害无益。”
“你……”赵王一时无言可对,气急败坏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我还不是怕你写了诏书就跑了!”
“只要潘岳为殿下写了这封诏书,便是上了殿下的船,天下之大,又能跑到哪里去?”潘岳微微苦笑。
“那倒是,只要你写了,天下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赖也赖不掉。”赵王点了点头,“而且你要记清楚,是本王把你捞上了船,否则只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把你淹死了。”见潘岳神色转黯,赵王有些狎昵地拍了拍他的手,哈哈一笑,“放心,安仁这种绝世人物,本王怎么舍得让你淹死呢?既然你连贾南风那种又丑又妒的毒妇都能侍奉,此番侍奉我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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