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容姬停下了脚步,隐藏在一丛灌木后向远处的茅庐张望,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你在这儿等着,我先过去看看。”
潘岳点了点头,目送着杨容姬钻出灌木丛,一个人朝着他们居住的茅庐走去。山风吹来,灌入他肺腑,让胸中的灼热稍稍平复。可是脑子里依然是混沌一片,他什么都不敢想,生怕一旦回想起杨容姬那些摧心戳肺的话,就会痛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杨容姬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潘岳终于忍不住走出了藏身之处。大不了就被他们抓回洛阳好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害怕失去的呢?
他推开了虚掩的竹篱门,顿时怔住。原本整洁的小院此刻一片狼藉:胡床断了,茶碗碎了,水缸也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四处横溢的水浸透了地面,留下一片乱七八糟的脚印,将晾晒在院子里的草药糟蹋成了一堆烂泥。
潘岳闭了闭眼睛,仿佛那些脚印一个个都踏在了自己心中,让他几乎失去了行走的力气。他伸手扶着墙壁慢慢走进房内,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和院中同样惨烈的情景。而杨容姬,此刻正跪坐在房内,捂着脸无声地抖动着双肩。她的身前,是一地被踩踏成齑粉的云谷,而她辛辛苦苦搜集了半年的玉髓,也随着破碎的瓷瓶倾倒在地上,再也无法收回。
潘岳定定地站在门口,看着泪水从杨容姬的指缝里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仿佛一记又一记重锤从天而降,砸得他站立不住,只能沿着门框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他知道,那些云谷,是她黎明时顶着雾气踩着露水,在山崖上一棵一棵采回来的。那些玉髓,是她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岩洞里,凿开石钟乳一点一点搜集来的。他知道她为了这些传说中治疗百病的药物吃了多少苦,就明白它们被损毁时她有多么伤心。
“如果将来要嫁给一个人,我希望他带给我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上天是公平的,要拥有天下最好的夫婿,势必要付出天下最高昂的代价。而这个代价,我,不愿意付。”
方才岩洞中杨容姬所说的话又一字一字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他那个时候还想着怎么去辩驳,现在却发现她说得一点都没错,他无法带给她想要的平静和安稳,他只能带给她动荡和伤害。
所以,理智如她,选择了放弃。
天渐渐黑了,凛冽的山风从树丛间穿过,一夜未停。尖利的呼啸仿佛妖魔的狞笑,嘲弄着世上所有贪多求全之人。
杨容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地上睡着了,眼角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她动了动酸麻的身体,惊觉自己的身上搭着一条被子。
掀开被子走出门,杨容姬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子里东跑西蹿的黑狗许由。而师父孙登,正没事人一样清理着院子。
“师父,你昨晚去哪儿了?”杨容姬揉了揉眼睛,觉得脑袋里依旧昏昏沉沉。
“昨晚?”孙登挠了挠头,似乎昨晚对他而言,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哦,你说昨晚啊。昨晚我去洛阳一个朋友家借宿了一夜,这不刚回来吗?”
杨容姬悻悻地哦了一声。她知道孙登作为隐士,哪怕被市井小人嘲弄也从不回击,昨天司马伦带人闯到这里搜捕潘岳,孙登肯定是带着许由躲开了。司马伦找不到人,才在这里打砸了一番泄愤。
司马伦……心头陡然一惊,杨容姬慌张地四下望望,一开口声音几乎都变了调:“潘公子呢?”
“走了。”孙登不急不徐地把沤坏的草药扫成一堆,口气轻松地说,“走了好,免得司马伦又找上门来,我老仙人爱清静,可经不起这样闹腾。”
“他去哪儿了?”杨容姬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摔倒,“这个时候,他还能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孙登扫了一眼杨容姬苍白的脸,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回来的时候还跟他说了钟会谋反的消息,然后他就说他要走,我也拦不住。”
“钟会谋反?”杨容姬大惊。她隐约听潘岳提过,他沦落至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钟会的事,那么如今占领了整个蜀国的钟会谋反,对潘岳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二公子司马攸知道司马伦来闹事,派人过来保护,被我半路赶走了——谁让他们来得这么迟!”孙登不顾杨容姬仓皇失措的神色,不着边际地继续说:“不过那些人倒是带来了钟会谋反的消息,说那钟会是打着太后密诏的名义谋反的,指名道姓就是要反司马昭。听说司马昭才看完信报就气得昏了过去,也难怪,他那么信任钟会,却不料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
杨容姬没有出声,此刻就算天翻地覆,她也没有心思去听了。她的心里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钟会谋反,是不是司马昭就能原谅潘岳了?可是潘岳这一走,万一遇见了司马伦的手下怎么办?他的伤还没有痊愈,山路崎岖,他又能走多远?
见杨容姬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孙登暗暗摇了摇头,忽然一拍脑门:“对了,檀郎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一封书信,你自己看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了过来。
杨容姬接过信,颤抖着手指打开,看了几眼,眼中忽然一片模糊。
那是一封退亲文书。
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
——潘岳
潘岳一直在跑。哪怕汗水湿透了衣衫,哪怕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哪怕前方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他依然咬着牙往前跑。
只有往前跑,才能离杨容姬更远一些。只有往前跑,他才能感觉自己的心还在跳动,还没有和他曾经的梦想一样破裂成碎片。
可是无论怎么跑,山脚下那座笼罩在雾霭中的洛阳城,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脚下一个踉跄,潘岳跌倒在崎岖的山路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耗尽,他闭上眼睛,连身下硌人的石子都感觉不到了。
忽然,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犬吠。是许由!
难道,是她追来了?可是就算她真的来阻止自己离开,也不过是以一个大夫的身份,而自己,又能以怎样的身份面对她呢?
想到这里,潘岳猛地一撑地面站了起来,顾不得被碎石割破的手掌,再度拼尽全力往前跑去。
跑着跑着,天上猛地传来破空之声,在潘岳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几支利箭已经从天而降,恰好落在他的身前!潘岳情急之下就地一滚,扑倒在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却听下方的山路上传来几声大喝:“什么人!”
侧目从半山腰望下去,潘岳看见一老一少两个衣着华贵的人骑着马缓缓从前方山道上下来,周围还簇拥着十几个便装打扮的侍从。虽然是便装,那些侍从们却个个精悍矫健,身上背弓佩刀,一望而知并非常人,乃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看清楚了骑在马上的翩翩少年正是石崇,潘岳方才被杀机惊扰的心反倒渐渐安稳下来。他从足以掩盖行迹的灌木丛后转出,沿着山路朝那队人马走近了几步,几个武士当即拔刀出鞘,阻住了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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