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对方戒备森严的模样,潘岳停下了脚步。他习惯性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忍住脑中虚弱的晕眩,远远对着石崇身边头发花白的老者一揖到地:“潘岳见过征东大将军。”
“潘岳?檀郎?”马上的老者惊讶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少年,虽然神情疲惫面色惨淡,却依然举止优雅气度不凡,丝毫不见狼狈之色,不由心中暗暗赞叹,好奇地问,“你以前见过我?”
“潘岳未曾见过石大将军,不过我认得您家六公子石崇,加上石大将军威名赫赫,美名远播,所以大胆猜度,还望石大将军恕罪。”潘岳恭敬地回答。
“哈哈,潘公子客气了。在檀郎面前,老夫年轻时那点名声简直如萤火之比皓月,没得叫人惭愧。”这个老者正是石崇的父亲,镇守淮南的征东大将军石苞。
石苞的人生,在门阀林立把持仕途的魏国,是一段难以复制的传奇。他出身寒微,赶过车,卖过铁,却因为司马懿司马师父子的欣赏信任,一路封侯拜将,连高门出身的士族子弟都望尘莫及。此时他所镇守的淮南地区,曾经出现过三次反对司马氏专权的叛乱,而司马昭肯将这块富庶又敏感的地区交给他全权镇守,足以体现司马家对石苞的重视。
石苞字仲容,年轻时就以姿容出众闻名,人称“石仲容,娇无双”,此刻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仍然不掩天生的俊秀,只是这俊秀经历了几十年的军旅生涯,早已磨炼成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俊伟,即使此刻身穿便装,也带着一股军人的凛凛威严。此刻他心情大好,手一挥,拦在潘岳面前的几个下属立刻还刀归鞘退到一旁,为潘岳让出路来。
“我这些手下是从淮南战场上过来的,警惕心很强,无礼之处,还请潘公子不要见怪。”石苞的口气就像一个和善的邻家老伯,一点也没有一方诸侯的架子。
“哪里,石大将军的下属忠心护主,是潘岳冲撞在先,难免引起他们警觉。”潘岳径直向前走了几步,在石苞马下站住,先以晚辈身份躬身一礼,又朝一旁的石崇拱了拱手,“石六公子别来无恙?”
“齐奴,还不下马和潘公子见礼?”石苞见石崇自始至终端坐在马上,神态倨傲无礼,颇为不满地训斥道。
石崇先前见他二人相谈甚欢,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模样,一直按捺着不曾发作。此刻见父亲责备,终于忍不住朝潘岳怒道:“潘公子不是畏罪潜逃了吗,现在来和我父亲攀什么交情?难不成没地方躲藏了,想让我父亲庇护于你?”
“齐奴!”石苞眉头一皱,横了石崇一眼。
“父亲您刚到洛阳,还有所不知,这个潘岳此刻正是晋王和安乐亭侯追缉的逃犯!”石崇刻意把“晋王”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知道,就算是父亲也不得不对这两个字颇多忌惮。
见石苞果然神色一凛,一双锋锐生光的眸子对准了自己,潘岳不由苦笑了一下:“石公子说得不错,我得罪了晋王和安乐亭侯,此刻正是亡命之身。”
石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潘岳被荆棘划破的衣衫,心中不明白这样一个清澈如雪的少年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半个月来一路马不停蹄地从淮南赶到洛阳,对于洛阳的事情知之不深,并不想现在就盲目插手,因此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潘公子好自为之,石某就此别过。”
“父亲!”石崇焦急地唤了一声。石苞此番千里来朝,就是为了向司马昭表达忠心,如果被人知道他白白放走了潘岳,只怕又会引起多疑的司马昭猜忌。
潘岳自然看出了石崇的顾虑,微微一笑。他站在石苞的马前,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老将军,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用意:“潘岳此番不避嫌疑来见石大将军,就是想请您将我带回洛阳,交给晋王处置。”
“什么?”石崇一瞬间只怀疑自己听错了。司马伦多日来大张旗鼓地搜寻潘岳,结果潘岳不仅不躲得离洛阳远远的,竟要回到洛阳去自投罗网?
“怎么,潘岳想送给石家一个功劳,石崇公子不敢要吗?”想起石崇以前曾想诱骗自己和杨容姬退婚,潘岳对石崇就表现不出一贯的谦逊有礼。他目光闪亮地盯着石崇,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怎么不敢?”石崇被潘岳挑衅的目光激怒,当即冷笑道,“既然是石家抓住了逃犯,那就要有抓逃犯的样子。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侍从们见小主人发话,而石苞也不加阻止,当即应了一声,围上来要拿潘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阵狂乱的吠叫,一个硕大的黑影猛地扑了过来,张口就朝离潘岳最近的侍从手臂咬去!
“许由!”潘岳怕它伤人,更怕它为人所伤,赶紧用力抱住黑狗,将它拖回自己怀里。他竭力安抚着狂暴的许由,眼睛却不敢朝许由出现的方向张望。孙登并没有阻拦自己离开,那么带着许由追过来的,只可能是她了。
“石大将军!”潘岳抬起头望着一言不发的石苞,急切地道,“潘岳别无所求,只求能亲见晋王一面。这事关系到二公子的生死存亡,还望石大将军成全!”
石苞早年颇受司马师的知遇之恩,听潘岳提到了司马师的嗣子司马攸,果然怔了一下。然后老将军挥了挥手,对着潘岳身边的武士们吩咐了一声:“不可对潘公子无礼。给他一匹马,我们一起去洛阳。”
潘岳道了谢,放开许由踏上马镫,几次发力都没能成功上马,这才发现自己身体太过虚弱,几乎连攥住缰绳的力气都没有了。顾不得石崇讥笑轻蔑的眼神,潘岳望着在马前不住打转吠叫的黑狗,努力地笑了笑:“许由,回去吧,跟她说一声谢谢,这一生,我必定不会再打扰她了。”说完这句话,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悲愤,咬牙提起一口气翻身上马,随着石苞和石崇向前方迷雾中的洛阳城奔去。
许由汪汪大叫着追了上去,却毕竟赶不上马匹的脚力,过了一阵就失去了潘岳的踪影。它呜呜地低吠着在路上打了几个圈,终于无奈地拖着尾巴朝原路返回,扑进了一个素衣少女的怀抱。
听说潘岳离开之后,杨容姬当即跟着许由从隐居的茅庐处追了出来。可惜潘岳已经动身很久,而杨容姬脚力有限,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追上潘岳的行程。此刻许由折返,她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用力抱住了黑狗毛茸茸的脖子。
其实就算是追上了,以潘岳的个性,也未必肯跟着自己回去。可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自己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投罗网……杨容姬的心中乱成一团,倒像是那罗网不仅网住了潘岳,也将她身不由己地笼罩在内。
可是,她选择放弃他,不就是为了摆脱这无形的罗网吗?在这乱世之中想要像孙登一样超然世外秉持本心,势必要学会舍弃。
她抬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是泪,举臂之时才发现衣袖中有些异样,伸手一摸,竟掏出一只小鸭子来。
山楂果雕刻成的小鸭子,虽然经过一夜已经有些萎蔫,表皮却依旧红艳艳亮澄澄,在秋日的阳光中分外晶莹明亮。它们原本是一对儿,可惜另一只已经被潘岳塞进了口吞下了肚,再也没有痕迹,而这一只,就连杨容姬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将它纳入袖中收藏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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