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由也发现了这只小鸭子,只当是什么新奇的玩具,张口就来咬。杨容姬慌忙高举手臂站起身,将小鸭子小心地塞回袖子里,这才带着黑狗,慢慢地回到了茅庐之中。
接下来的三天里,杨容姬似乎下定决心从头再来,重新到山崖上采集云谷,到岩洞中搜求玉髓,每每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没有一点点空闲的时间。
孙登似乎也把潘岳这个人完全忘记了,虽然每天还是会溜到洛阳城里去喝酒,回来却绝口不提城内的消息,就仿佛那座烟云笼罩的大城这三天都在呼呼大睡一般。
生活又回到从前,可杨容姬心里却清楚,生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虽然潘岳的离开是为了不再打扰她,可是,他并没有做到。他的人虽然离开,他的影子,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扰乱了她原本平静的心湖。
那潭心湖中,原本至清无波,如今却常常浮现出一幕幕倒影,那么美,又那么真实,让她无法逃避。不仅是她居住的茅庐小院,就连她在邙山中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那些影子填满了,满得没有给她留下一丝喘息的空隙。
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刻意回避他摄人心魄的容颜和神采,可是如今他离开了,所有的细节反而全都凸显出来,比她亲历之时还要清晰。
他在昏迷中紧紧抓住自己双手的样子。
他为保护自己把胳膊递给许由的样子。
他帮自己挑拣野黍时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献宝一样雕出山楂小鸭子时的样子……
他生得那么好,无论悲哀喜乐,无论昏迷清醒,无论他身后的背景是荒山枯草还是狰狞火狱,只要有他在那里,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图画。而他目光中的清愁,话语中的真挚,更是任何人都不能漠视,不能抵挡。
包括她自己在内。
她其实早已被他吸引,只是一直固执地不肯承认而已。
杨容姬觉得自己魔怔了。哪怕白天做事的时候,她也会恍惚回到黑暗的地缝中,感觉到他散落的发丝痒痒地摩挲着脸颊,他的鼻息轻轻萦绕在耳畔,他的胸膛在她的手掌下激烈的起伏。而真正的夜晚却更是不堪,只要一闭眼睛浸入黑暗,她就会觉得她又跌入了他的怀中,闻得到他身上清新青涩的气息,让她羞窘万分却又渴慕沉迷,可是下一刻,身边传来的,却是浓郁可怖的血腥气,而他的怀抱,也渐渐冷了下去……
从噩梦中惊醒时,杨容姬会暗自庆幸。幸好,没有继续梦见更可怕的场景。可是没有梦见并不代表真实中不会发生,因为她的无情决绝,他将自己送入了磨牙吮血的洛阳城中,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吗?
如果自己不是怕越陷越深提早说出那些话,他应该还会好好地呆在邙山中,呆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音讯皆无,生死不知。平生第一次,杨容姬是如此痛恨自己。
她在白天的幻觉和晚上的噩梦中熬过了三天,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不可自拔,甚至,生不如死。
她推开他原本是想寻求一生的安宁,可他真的离开,她却发现自己的一生都再也无法安宁了。因为就算将来与他再无干系,她还是担心他过不好这一生。
三年的深思熟虑,敌不过三天的刻骨相思。
终于,连孙登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手中快要揉烂的草药夺下,故意疑惑地问:“怎么,还在想着檀郎?哎呀你还惦记什么,反正别人视他如珠玉,你视他如顽石。一块石头而已,你管它滚到哪里去,又管它是碎成七块还是八块?”
“如果他出事了,就是我害的。”杨容姬的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
“关你什么事?要怪就怪司马伦和司马昭!”孙登见不得杨容姬钻牛角尖的模样,难得正经地说:“我打听好了,是石苞把檀郎带走的。檀郎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躲在手握重兵的石苞府上,司马伦就不敢轻举妄动。而司马昭正被钟会谋反弄得焦头烂额,还顾不上这点小事。”
见杨容姬还是一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模样,孙登跺脚,拉着她就往外走:“你这丫头傻了?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赶去见你的檀郎,还来得及!”
“可是,我就算去了,又能做什么?”杨容姬终于回过神,低低地回答。
“记得我以前给他开过的药方吗?一个是琴,另一个,就是你。”孙登拉着杨容姬走出小院,一派窥视天机的自信模样,“记住我孙仙人今天的话,你就是潘岳的救命仙丹,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死!”
“只要我活着,他就不会死!”杨容姬呆呆地重复了一句,忽然被孙登用力往山路上一推,顿时下意识地朝着山下的洛阳城奔去。
洛阳城还是老样子,青灰色的城墙上笼罩着层层雾霭,仿佛蛰伏在迷雾中的怪兽。怪兽呼出的气息幻化出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落在世人眼中有的变成高官厚禄,有的变成才子佳人,有的变成金银珠宝,吸引着人们不顾一切地涌入,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那怪兽连皮带骨吞噬无踪。
杨容姬不喜欢洛阳,可是此刻她却不顾一切地扑入了那头怪兽的巨口,只因为她想从这巨口之中,拉出一个人。
一个原本属于她,却被她亲手推开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疯了。
当石崇闻讯从石家大宅中跑出来时,他看到的杨容姬已经不再是以前认识的那个杨容姬了。以前的她,总是清冷睿智,带着小小的矜持刻薄,如同九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而现在,她瘦削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清透的眼眸中满是泪水,石崇恍惚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因为心力交瘁而倒在自己面前。
“阿容,你怎么了?”石崇两步跨到杨容姬的身边,心痛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才发现由于长途奔跑,她的绣鞋早已在山路上磨破了,点点血迹从她的脚底蔓延出去,一路绕过街角,消失在遥远的来路上。
“走,我带你去治伤。”情急之下,石崇不顾嫌疑,俯身就想把杨容姬抱起。
“不!”她猛地推开了他,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急切地问,“听说潘公子现在你家,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你终究还是为他而来。”石崇凝视着杨容姬脸上不顾一切的表情,心中明白自己也在她所不顾的一切之内,心中大是黯然,“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些平庸女子们不同,不会被一个人华而不实的皮相所迷。你以前不是说过,一个男人若只是靠美丽的外表出名,其实是一种耻辱吗?”
“那是因为我以前不了解他。”杨容姬微微一怔,“可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内心,比他的外貌、甚至比他的才华更让人爱惜……”
“不可能!”听到杨容姬毫不掩饰的表白,石崇失控地打断了她,“你就是被他的美色所迷,不需要再掩饰了!”
“好吧,就算我只是惑于他的容貌,那也是因为我以前高估了自己,你也高估了我。”杨容姬不想和石崇做无谓的争辩,再次转回主题,“石公子,麻烦你让我进去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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