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抿紧嘴唇,没有回应。等了一会儿,他见司马昭重新拿起竹夹,将捣碎的茶饼放入砂锅中,这才缓缓开口道:“二公子从出生开始就备受宠爱,年方三岁时,祖父宣王以二公子征讨叛乱有功为理由,册封他为长乐亭侯。十岁时,嗣父景王去世,二公子袭爵为舞阳侯,因为他在葬礼上极尽孝礼,感人至深,从此声名鹊起。虽然这些爵位都来自祖父辈恩赐,但这些年来二公子慎独克己,勤学尊贤,被誉为天下贤良楷模,备受世人赞誉。相比之下,大公子却从未获得过如此优待,虽然比二公子年长十二岁,爵位和名望却一直在二公子之下。潘岳虽然不敢妄自揣测大公子对二公子的感受,但晋王殿下必然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话,如果二公子不能成为世子,日后必定成为众矢之的。捧杀棒杀,不过在反掌之间,昔日陈思王曹植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潘岳的话仿佛一根根钢针,戳进了司马昭多年来刻意忽略的角落。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年来为了拉拢大哥司马师手下的人心,巩固自己的权位,他不得不屡屡表态这个天下原本是大哥的,自己只是暂时代为掌管,以后一定会把位子还给大哥的嗣子司马攸。加上他本来就喜爱司马攸,更是放任自己和群臣对他多加褒奖,甚至有意冷落和打压长子司马炎。虽然司马炎从未在自己面前流露过不满,可司马炎上位以后呢?司马昭知道自己的长子不是圣人,这些年来频频被司马攸打压的怨气,总会有发泄的一天。
而司马家的子孙,绝不会仅仅止步于晋王的爵位,晋王的世子,迟早会变成天子……只要君臣名分一定,便是生杀予夺,再无顾虑,就像当初魏文帝曹丕迫害嫡亲的弟弟曹植一样。
他的两个儿子,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吗?
对于一向以儒学传家的司马家而言,兄弟相残是绝大的禁忌,不仅不能让它发生,就连臣下都不敢轻易提到这个话题。若非潘岳此刻已经存了向死而生的念头,也绝不敢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放到司马昭面前。因为这无解的困局,原本就是司马昭自己的私心造成的。
除非,真的像潘岳所说的那样,立司马攸为世子,将天下的权柄交给他,才能保证他未来不会重复古代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命运,备受摧残,死于非命。而以司马攸的善良仁厚,他即位后应该会善待大哥司马炎,不至于出现兄弟阋墙的局面。
司马昭的心一软,端起了茶锅旁的托盘,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洗净切好的葱、姜和茱萸。此刻砂锅中的茶末已经完全煮开,等到将这些配料放入锅中煮至三沸,这茶就算是煮好了。
司马昭将茶盘一斜,堆在上方的葱姜立刻倾入茶锅,而下方的茱萸,也争先恐后地滚进了沸水之中。那些鲜红浑圆的果子,咕噜噜从茶盘上滚下,偏偏有一个不知怎么的裂开了,淋漓出一道浓稠刺目的殷红浆液,就仿佛——
大哥司马师临死时从眼眶中汩汩涌出的脓血。
司马昭手一抖,差一点将茶盘摔落。他猛地想起,那天就是在这间书房内,他最喜欢的儿子司马攸在指斥钟会的同时,提出了对司马师之死的疑问,也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恐慌和震怒。虽然所有的证据都被销毁,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若是以后大权在握,是否真的会将大哥司马师的死因重新彻查清楚?就算他碍于家丑不会公之于众,可他的心里,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不行,自己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大胆潘岳,竟敢挑拨我家父子兄弟之情!”司马昭沉默一会,忽然朝潘岳呵斥道,“你对桃符妄言钟会之事,看来潘家的家法,还是太轻了些!”
“潘岳从未对二公子言及钟会,就算晋王将我交付廷尉拷问,也仍然是这句话。”潘岳见茶锅中热气蒸腾,显然已到三沸之时,不敢再耽误时间,一鼓作气说道,“钟会如今已是谋反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二公子就算因为钟会有忤逆晋王殿下之处,也只能证明二公子正直无私,洞察先机。潘岳听说晋王不久前派贾充将军领军一万入斜褒道,正是对钟会有所防范之举,这应该就是因为二公子提醒的缘故。所以钟会之事,二公子不但无过,反倒有功。”
司马昭皱了皱眉,将先前木杓中舀出的那勺水重新加入茶锅中,完成煮茶的最后一道工序。他想起冯紞那日从潘家监刑回来后,认为潘岳对钟会谋害司马师之事确实毫不知情,并劝说自己 “潘岳得天地所钟,杀之不祥”。连一向冷酷精明的冯紞都这么说,看来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是冤枉了潘岳。桃符那孩子还算稳重懂事,就算对司马师的死因有所怀疑,也绝没有对他人透露分毫。而潘岳对司马攸的回护,从他八岁那年许下承诺开始,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想到这里,司马昭对潘岳的厌恶减淡了几分。他将茶锅从炭炉上取下,缓缓将煮好的茶水注入了一个青瓷鸡头壶中。
“二公子揭穿钟会谋逆之举有功,请晋王加以封赏。”潘岳见茶水已经煮好,想起司马昭之前的话,心中一凉,索性直言不讳地提醒。
“封赏?”司马昭回过神,顿时明白了潘岳的意思,冷笑道,“就算他真的预见了钟会谋反,也不值得用晋王世子的头衔来赏!”
“那就请晋王暂缓册立世子之事。”潘岳犹是不肯放弃,“等过些年二公子年龄渐长,晋王再看看他的德行和政绩值不值用世子的头衔来封赏。”
司马昭的嘴角轻轻勾了勾,没有再开口。潘岳这句话并不错,他原本也希望多给两个儿子几年考察期。可是现在这场病却让他暗暗明白,他已经等不起了。
端起鸡头壶,司马昭在一盏黄白色胎绿釉茶盏中注入茶水,和缓了口气,“看在你对桃符忠心不二的份上,我免了你这些天的逃逸之罪,回家去吧。”司马家以儒学传家,一向注重孝悌宽仁的门风,潘岳既然没有触及司马昭的隐私,司马昭也不愿给自己招来残暴嗜杀的名声。
“晋王殿下!”潘岳虽然知道司马昭饶恕了自己,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继续跪在地上道,“如果晋王已经下决心立大公子为世子,潘岳愿献上一策,日后可保二公子性命!”
啪地一声,司马昭手中的茶杯狠狠地砸在了潘岳身上,随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刚刚煮开的茶水渗入衣内,灼热的刺痛让潘岳身子一颤,随即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知道司马昭很快就会派人将自己赶走,连忙抓住最后的机会急切道:“唯今之计,是让二公子与贾充将军的长女联姻。贾将军乃是国之柱石,有他佑护,二公子当可……”
“住口!”司马昭心中早已通透,不愿意潘岳再讲下去。他深恨潘岳点破了司马家一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面纱,冷笑道,“你可知道妄议王家家事,乃是死罪?”
潘岳抿了抿嘴唇,忽然伏地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潘岳的性命本就是二公子所救,只要能保二公子日后无虞,潘岳愿领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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