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说,“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在男权社会,后妃当然是政治上的“偏房”,后妃临朝,这是“牝鸡司晨”,于名分不合。李唐政治在安史之乱前,曾不仅一次出现后妃预政,武则天还干脆做了女皇帝,不过这只是皇权旁落的表现,正式的官僚系统大体上还是如常运转(当然,后妃难免有更器重“偏房”系统的倾向)。至于“与藩镇共天下”,则发生在安史之乱后,但藩镇本身并不是“偏房”,而是唐代正式权力系统的一部分,只是后来尾大不掉而已。
但是,我们不能说唐代没有出现“正室—偏房”的畸形权力结构。唐代的君主为限制正式官僚系统之权,也另立“偏房”参预朝政——这个“偏房”就是宦官集团。宦官在李世民时代只是“门阁守御,廷内扫除,廪食而已”,但安史之乱后,君主因猜疑武将而宠信宦官,宦官不仅掌握内廷机要,而且侵入外朝系统,担任政府要职。皇帝的本意是要扶植一个副权力系统来牵制正式权力系统,防止权柄下移,但是这个副权力系统就如一道不可逆的程序,一经启动即无法制止。晚唐的宦官,权势越来越大,不仅架空正式权力系统,连皇帝的生杀废立都操在其手中。因此,郭嵩焘的名句还需要补正:“唐与宦官共天下”。
相对而言,宋代的中央权力结构是历代最合理的,国家权力的运转也是最制度化的,没有出现“偏房”得势而“正室”失权的局面。许多学者都认为,与汉唐相比,宋代相权被削弱了,理由是宰相的权力被多个机构分割。这个看法其实不是很准确,就宰相个人而言,权力可能不如前朝集中,但宰相所率领的正式权力系统,作为一个整体,其权力远比前朝稳固,基本上不曾受到帝王与“偏房”的浸渔。
宋代是历史上少见的没有形成副权力系统的朝代,女宠、宦官、外戚、皇室秘书、幸臣等隐权力集团大体上都受到遏制。尽管当时也有太后垂帘听政,那只是特殊情况下摄行皇权,并没有出现一个钳制外朝的内朝;对外戚则“养之以丰禄高爵,而不使之招权擅事”,对宦官也是规定“不典兵、不预政”。
即使是贵为天下主权者的君主,对于政事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时人评价宋代皇帝“守法度,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每事付之外庭,采于公论,左右便嬖,绝不预政”。虽有溢美成分,但也并非虚饰之言。我们可以举一个例证:南宋时,内廷国手赵鄂有一次向宋孝宗跑官要官,但官职非皇室私器,随便予人是有违政制的,因此赵鄂的意思是要孝宗法外开恩。宋孝宗答复:“降旨不妨,恐外庭不肯放行。”让他去央求宰相,可是宰相“坚执不从”,并且表示:“纵降旨来,定当缴了。”孝宗唯有一声浩叹:“书生难与他说话!”
赵鄂终日陪皇帝下棋,与孝宗关系极好,按说是颇有隐权力的,但宋代比较健康的权力结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隐权力,连皇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破坏这个权力结构。我们看过汉唐的私臣乱政,会觉得宋代对正式权力系统的尊重,实为难能可贵。
未完
日期:2009-08-26 16:56:07
宋孝宗
日期:2009-08-26 17:02:39
相对来说,宋代的皇帝都比较温和,能尊重士大夫的权力.
宋仁宗:
日期:2009-08-26 21:37:40
宋太祖
日期:2009-08-26 21:46:49
从网上搜到一篇文章,作者署名郑连根,觉得文章的核心概念,即来自拙文."与偏房共天下"是我率先提出来的一个观点.这里引用一下郑文,欢迎更多的人使用"政治偏房"这个概念:
如果认真翻阅中国历史,就会发现,真正能把军国大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的皇帝是极少数,而绝大多数的皇帝都避免不了大权旁落的悲剧,还有一些皇帝为此丧了命。针对这种情形,晚清时的著名学者郭嵩焘有过这样一段论述:“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北宋与奸臣共天下;南宋与外番共天下;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权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耳。”
天下事情那么多,皇帝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不管皇帝愿不愿意都得与他人“共享”。这些与皇帝分享权力的历代政治势力,堪称政权谱系中的“偏房”。
日期:2009-08-27 14:46:19
与“偏房”共天下(5)
郭嵩焘认为“北宋与奸臣共天下,南宋与外国共天下”,其实,“奸臣”论比较勉强,哪个朝代没有奸臣呢?何况,平心而论,北宋的奸臣应该比之前之后的朝代少见一些。至于“外国”论,宋朝积弱,强敌环伺,的确不能不与西夏、辽、金、蒙古等政权“共天下”,不过这不属于本文所欲分析的权力结构范围,不必细述。
从权力结构的角度来说,宋代君主与何人共治天下,当时的政治精英已有精辟说法。宋熙宁四年(1071年)三月,意欲变法的宋神宗召大臣议事,枢密使(宰相)文彦博对神宗说:“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神宗说:“更张法制,於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答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士大夫历来是官僚系统的基石,所谓“与士大夫治天下”,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代正式权力系统的稳固地位。
遗憾的是,赵宋的天下被蒙古人忽必烈“共”掉之后,君主对正式权力系统保持尊重的权力格局不再出现。宋之后的元代是一个具有神权倾向的政权,喇嘛教被定为国教,皇帝尊奉吐蕃僧侣为“帝师”。帝师体制造就了一个骄横跋扈的隐权力集团——僧侣阶层,他们不仅干预政事,连皇室成员也敢欺负。所以郭嵩焘才有“元与番僧共天下”的断语。
日期:2009-08-27 21:13:48
关于宋代,再饶舌几句:
据宋人笔记《避暑漫抄》记录,宋太祖赵匡胤曾勒石立誓,将石碑锁置殿中,后世嗣君即位,必须入而跪读:“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公允地说,宋太祖的继任者都难能可贵地做到恪守祖宗遗训,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虽说两宋也有不争气之君,但始终未兴文字狱,文臣能获得比较优厚的政治待遇,以及相对宽松的议政空间。宋代大诗人苏轼,因为不满王安石变法,写了几首讽刺新政的诗,结果受新党小人构陷,惹出一个“乌台诗案”来,但也只是被贬谪黄州,没有杀头。当时的宰相王珪曾向神宗皇帝告黑状:“轼有不臣意。”因为苏轼《咏桧》诗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之句,分明是在忿恨皇上不知己,欲将心迹托与“地下蛰龙”嘛,这还不是“不臣之心”么?幸亏宋神宗并不糊涂,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王珪才无言以对。要是换在明朝,就算苏夫子项上长着十颗人头,也是不够砍的。
日期:2009-08-28 11:00:53
宋代的权力结构,体现了比较典型的“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特色,君主是天下的主权者,但具体政事则归由士大夫组成的文官集团执掌,用宋人的话来说,君王“揽权不必亲细务”,“权归人主,政出中书”。换成现代的说法来形容,这是一个可以相互制衡的二元分权结构。尽管这一分权模式在实际执行上可能会打折扣,但宋代文臣对于皇帝绕过宰相直接发号施令的行为,确是不以为然的,“不由凤阁鸾台,盖不谓之诏令”;也是敢于公开抵制的,“凡不由三省施行者,名曰斜封墨敕,不足效也”。这不是因为宋代的官僚胆子特别大,而是宋代文官集团在权力结构中的法律地位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