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权归人主、政出中书”的分权结构下,宋代的皇帝相对而言,受到更多的约束,很难做到专权独断、为所欲为,即使一时性起,意欲拿文臣祭刀,往往也通不过官僚集团这一关。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还是那个不杀苏轼的宋神宗,有一次批示要将某大臣斩了,次日临朝,神宗问宰相蔡確:昨日批出斩某人,已执行否?蔡確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认为陛下不可破例。神宗沉吟了半晌才说:那就刺配远边吧。这时副宰相章惇站出来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很不高兴地说: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说: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天子贵为九五之尊,竟也做不得“快意事”,这岂是后世的流氓皇帝如朱元璋之流所敢想象的?史书上说宋代皇帝“守法度,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每事付之外庭,采于公论,左右便嬖,绝不预政”,这固然反映了皇帝本人的大度与自律,更是彼时君王权力能大体上受到官僚系统制约的体现。
日期:2009-08-28 23:08:21
功东坡,想一想,要是他生在明代或清代,命运如何?
日期:2009-08-29 10:42:11
与“偏房”共天下(6)
明清权力结构更畸形
把蒙古铁骑逐回大漠的朱明政权,将国家权力结构改造得更加畸重畸轻——朱元璋为了实现大权独揽,干脆废掉了宰相,并诏令子孙:“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汉、唐的皇帝出于独裁之目的,只是另立一个以隐权力集团为班底的副权力系统,借以掣肘、架空正式权力系统,形成“正室—偏房”的复式权力结构。朱元璋的做法更绝,相当于将“正室”废了,皇帝躬览庶政,国家主权者兼任政府首脑。
然而政事繁重,又岂是皇帝一人所能对付?连精力过人的朱元璋也不得不承认:“人主以一身统御天下,不可无辅臣。”明代君主选拔“辅臣”的做法还是效法前朝——借重隐权力集团,建立一个副权力系统。
明代的副权力系统由内阁学士与内廷太监组成。内阁学士与从前的“尚书”相似,本是皇帝的秘书,充“侍从左右,以备顾问”之职,秩五品,官阶低,亦无甚正式权力,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中央党校教授。明中叶之后,入阁的大学士专任批答奏章、起草诏令,时称“票拟”,权势趋重。虽然“票拟”不算正式政令,需要皇帝用朱笔抄正(时称“批红”)之后,才具有法律效力,但内阁学士“去天尺五,呼吸可通,大小万机,悉经心目,上之礼眷,殊于百辟”,这样的隐权力是极容易转换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实际权势的。所以后人说入阁办事的大学士,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明代内阁也先后产生了几名位极人臣的权臣,如嘉靖朝的严嵩、万历朝的张居正,史书说他们“赫然为真宰相”。
然而,内阁学士权柄再重,也终究是政治上的“偏房”,在名分上,他们并无制诏令、统朝政、领百僚的正式权力,与过去的宰相绝不可同日而语。清代皇帝乾隆就很不高兴臣工将内阁学士称为“相国”,特别澄清道:“夫宰相之名,自明洪武时已废而不设,其后置大学士,我朝亦相沿不改。然其职仅票拟承旨,非如古所谓秉钧执政之宰相也。”严嵩、张居正得势时权倾朝野,但还是被后人批评为“怙宠行私,上窃朝廷之权,下侵六曹之职”,也就是说,内阁的“相权”是不被名分承认的,即使权焰熏天,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就如盗窃来的财产,别想获得合法性。
大凡得势的“偏房”,总是比“正室”更擅于权术,因为“偏房”们能够掌握多大的权力,并不是取决于制度的规划,而是高度依赖于私人的隐权力资源,比如是否得到人主的宠幸、太监的配合、羽党的拥戴。严嵩要在朝廷上呼风唤雨,唯有绞尽脑汁为修道上瘾的嘉靖皇帝写“青词”(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后来徐阶取代了严嵩地位,也是因为“青词”写得比严嵩好;张居正欲把持朝政,则不能不勾结司礼监太监冯保。
日期:2009-08-29 11:22:47
朱元璋像:
日期:2009-08-29 11:28:20
严嵩
日期:2009-08-29 11:29:48
徐阶
日期:2009-08-29 11:30:53
嘉靖皇帝
日期:2009-08-29 12:09:03
张居正
日期:2009-08-29 12:12:58
冯保
日期:2009-08-29 14:44:24
《明史》记载,明太祖朱元璋也曾铸一铁牌,置于宫门中,上书禁令:“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
明太祖说得铿锵有力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很快成了明代最大的政治谎言。这一戒文是洪武十七年铸成铁牌立于宫门的,但朱元璋的儿子朱棣篡位登基后,很快就给予“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时距铁牌铸成之日,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景。事实上,明代的内臣(宦官)不仅干预政事,而且是大面积、持续性的干预政事,正统朝有王振乱政,挟皇帝亲征瓦剌;成化朝有汪直专权,时人竟“只知有太监,不知有天子”;正德朝的刘瑾权焰尤炽,大臣的奏章都要抄写两份,先送刘瑾,然后才送通政司转给皇帝,人称刘瑾为“立皇帝”;天启朝的魏忠贤更是权倾朝野,自号“九千岁”,“自内阁六部,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明朝太监之臭名昭著,比之东汉与晚唐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日期:2009-08-29 21:11:29
明太祖朱元璋所缔造的权力结构,与宋代相去甚远。简单地说,朱元璋将“权归人主、政出中书”的二元分权结构彻底改造成君主“尽收威柄、一总事权”的一元化集权结构了。洪武十三年,即在铸铁牌禁止宦官预政的四年之前,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并诏令子孙:“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废相之后,皇帝只选拔部分内阁学士入值充左右顾问,为皇帝起草诏令、批复奏章,时称“票拟”。严格来说,“票拟”并无正式法律效力,只是供皇帝参考的意见,皇帝同意了,再用朱笔抄正,时称“朱批”,方为朝廷的正式政令。朱元璋设想以这样的制度安排来实现独揽朝政、乾纲独断,可惜他一定没想到,朱氏子孙竟越来越不成器,不是玩物丧志,就是溺于酒色、道术,总之懒得打理国政了(其实这也是可以想象的,那些在宫禁中长大的凤子龙孙,又有几人能像乃祖那样精力过人)。假如在二元分权结构中,或许问题不大,圣上“垂拱而治”就是了;但在明代的一元化集权结构中,荒怠的皇帝只能将“批红”的活计交给身边的内臣代劳,于是窃柄自重的太监就隐然成了“二皇帝”。
日期:2009-08-30 13:30:59
与“偏房”共天下(7)
太监之所以成为权臣巴结的对象,是因为在明代的权力结构中太监处于要害位置。虽然明太祖朱元璋曾明令“内臣不得干预政事, 预者斩”,但“靖难”事变之后,篡位的朱棣猜疑官僚系统,任用“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遂成废话。明中叶以后,皇帝又让司礼监“掌章奏文书,照阁票批朱”之权——这是因为明代废了宰相,皇帝却越来越不成器,沉迷于声色犬马,不理国政,只好将批红的辛苦活计交给身边的太监代劳,于是在明代的权力链条中,太监成了内阁学士的上线,“内阁之拟票,不得不决于内监之批红,而相权转归之寺人(即太监)”。继东汉、晚唐之后,太监乱政集团这一沉睡多年的怪兽,又被明代的独裁君王所唤醒,在失衡的权力系统中再一次张牙舞爪、咬牙切齿。
但我们从名分上来看,不管是“赫然为真宰相”的阁臣,还是被谀为“九千岁”的太监,都属于典型的“偏房”得宠,权力难以获得正统的认可。对他们而言,人品与政声如何,姑且不论,权力本身就构成他们的“原罪”,权力越大,罪名也越大,终有一天要身败名裂。
朱明政权灭亡后,其基本权力结构为清代所承习。清廷没有再置宰相,继续保留内阁体制,同时将内阁大学士的官阶提至一品,并正式授予大学士在名义上“掌钧国政,赞诏命,厘宪典,议大礼”的职责。换言之,明代的“偏房”如今已扶为“正室”,从前的副权力系统演化成正式权力系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