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一辆拖拉机喷着黑烟,卷起深灰色稀泥毫不留情地甩到鲁敏娜有些松垮的小腿上,一瞬间的冰凉让她的心跟着一哆嗦。她踉跄起来,逆着人流向西南走去,那里有什么?仿佛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浮动,谁?鲁敏娜眯起眼睛看不清楚,就只有浅灰色的浮影。又有一条披着沥青的窄窄的柏油路,铺展在她眼前,路两旁平摊着数不清的灰黄色玉米粒、玉米棒,连成片的豆荚、豆秸,麦子、麦秆……风把碾碎成屑的麦秆轻轻吹起吹落在鲁敏娜的头上、脸上,身上,甚至嵌在她的指甲缝里。她惊恐地抖落着漫天飞舞的雪一样的飞尘,不知所措地加快脚步,一脚踩在硕大的柳条扫帚上,差一点把手握扫帚正要把被车轮碾过后散乱的豆子归拢起来的妇女带个跟头。
鲁敏娜回头看了看这个女人,想要向她表示歉意,动了动嘴角没有说出话来,这个女人、这把比她还高的笤帚,还有她身上的花衣,身后的围墙,都让她感到陌生,鲁敏娜终于开始慌乱,饥饿和恐惧让她没头没脑的奔跑开来。
她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声音,“宝宝快跑,快跑,我在这儿,哈哈,我在这儿。你找不到我了。”
“不,我找到了,找到了,等等我。”
“我把手放在这儿。”
“我是宝宝,别丢下我。”鲁敏娜看见梳着童花头的5岁的自己不停地跑呀!跑呀!
“扑通”一声后鲁敏娜和那小小的女孩消失了,一切都嘎然而止。
突然,一个赤条条的汉子噼里啪啦从水里钻出来,河水齐腰,无数股小水流顺着他隆起的红黑色皮肤,向下流动,汇集在腹部下面赭褐色软毛上,闪闪烁烁地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他向四周望望马上又钻入水下,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河水仍旧在流淌,他四处张望着,并迅速向岸边移动,一个水花,他整个人不见了,一小会儿他又浮出了水面,双手托起了什么,他就这样双手举着毫不费力地游上岸。他把抱在怀里的东西放下,大吃一惊,天哪,一个女人,死了!他扭身想跑,可回头一看,一动不动的女人似乎还有呼吸。他趴在她胸口听了听又感觉不到心跳,怎么办?他有些慌,转念一想,估计是肚子里有水,他伸出两只大手抓起她的双腿一下子就把她头冲下倒立起来。看她没有反应又抖动了几下,她开始剧烈的咳嗽,并大口大口地吐起水来,他知道她活过来了。
“哑巴,哑巴,走了,你奶奶的,还洗,要给龙王当女婿呀。”远处传来刘七十的叫骂声。刘七十今年70岁了,可是,不是70的时候也叫七十,谁也不知道他父母是谁,这个名字就这么叫着也不知道从什么年岁开始的,反正村子里老的少的都这么叫,自家有了吃食就给他一口,没了也没人搭理他,常常就是田间地头邋邋遢遢的疯跑,所以,他张口就骂妈、骂奶奶,也没人注意听,更没人管。年轻的时候姑娘们都嫌他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片瓦,年轻轻的小伙子还叫个老头的岁数,人长得倒是不赖,可常言说“人是衣服马是鞍”他从来就没有一件干净利索的衣服,怎么能有人放心把姑娘交给他。日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好在20年前的一个白日头里,刘七十在公路边杂草丛生的陡坡里放羊,一辆大解放吱扭扭地像个扭秧歌的娘们儿,扭到了他放羊的坡上,“扑哧、扑哧”放了几个炮,欢欢畅畅地绝尘而去,一团团尘土散去,地上多了一个包裹,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么小的包裹能是什么?他把羊鞭插进裤腰小跑过去,用手扒开一看,“他奶奶的,他奶奶的,这是,这是,真他奶奶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这。”他抱起包裹,翘着脚想要向西追那辆大解放,可哪里还有影子,又向东看看通往村里的路,此时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又向西看看,又向东看看,最后,他又打开包裹,一股尿骚夹着奶腥味扑到他鼻子上。“嘿嘿,他奶奶的,是个小家雀(qiǎo)。嘿嘿,我刘七十当爹了。”他抱着包裹赶着羊往回走,马光腚问他,“七十,得宝了,看那老脸红的。”他不理他。他心想,你马光腚一流8个闺女,我刘七十有儿子了。到了村里,径直到张快嘴家,把门敲得山响,快嘴跑出来,小声说:“干啥!平日来我家推门就进,今天咋回事?敲啥?轻点儿,我儿子刚吃饱,睡了。”
“我就是找你媳妇的,让她给我喂喂。”
“刘七十,你说啥?”
“你看。”
“妈呀,这啥?孩子?哪来的?你买的?小小子,便宜不了吧!”
“捡的,大卡车生的。”
“啥?”
“三子,是不是七十哥来了,有事找我?”
“你咋下地了,这还没出月子呢,不能着风,快上炕。”说着张快嘴就要推媳妇回屋。
“妹子,你看我拣个孩子,正好你有奶给喂喂。”刘七十跟了进来。
张快嘴有些不高兴,“行了,不还有几个生孩子的嘛!我儿子还不够呢。”
“三子,去边儿待着,七十哥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张快嘴的媳妇把包裹接过来,盯盯看了看这孩子。
孩子出生也不过就十天半个月的样子,两个鬓角、肩膀头上胎毛还没退净,可乌溜溜的眼睛精精神神地睁着,倒是比张快嘴的胖儿子整齐多了。那个二十天的肉球不饿不睁眼睛,才懒得看他的亲爹那张嘴呢。
张快嘴的媳妇把丨奶丨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眯起眼睛“咕咚咕咚”使劲儿吮吸起来。张快嘴瞪了瞪刘七十,刘七十心满意足地笑了。
吃饱喝足了这孩子用小舌头一顶,把丨奶丨头顶了出来,又开始东张西望。
“七十哥,不是我多嘴,这孩子有些怪,咋不出声呢?平时我这个饿了,啊、啊哭,饱了哼哼唧唧的,可是这个孩子咋没声呢?”
“穷人的孩子,好养活呗。”
“逗、逗、逗逗他。”张快嘴有些报复的快意。说着就把孩子的小包裹解开了,馊味、臭味熏得这三个大人都要作呕,连张快嘴的胖儿子都皱了皱眉头。
“作孽呀!,这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小屁股没一块好皮了。快拿干净水来。”张快嘴挨了媳妇一脚,乖乖地端了一盆水。他把搪瓷盆子“哐”一下放在了炕上,两个孩子都哆嗦了一下。
张快嘴的媳妇赶紧拍了拍这个又拍拍那个,白了一眼她男人说:“你吓着孩子,我和你没完。”
两个大男人看着张快嘴媳妇给孩子擦洗,心都揪起来了,能不疼吗?这孩子疼得也咧开嘴哭,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掉,可就是没有声儿。这就奇了,他们几个互相看看,又看看孩子。孩子是在哭,在挣扎,可是张开的小嘴里没有一点声音。他的嘴不像个发声器官倒像个吸声器官,所有的声音都被他张开的嘴吸进去了,刘七十从来没感觉过世界原来还能这样安静。
张快嘴打破了这出奇的静,“哑巴,是个哑巴。扔了吧。”
“说啥呢?这是条命,我儿子。”
“七十哥,这孩子能听见,可是为啥没有声儿呢?”张快嘴的媳妇替刘七十难过。
刘七十捡了个哑巴儿子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村子,村子里的人从来也没有这么齐心协力过,一致认为这是上天对刘七十的眷顾,男人老了让一个安静的后生陪着,挺好。这个叫哑巴的孩子就这样在村子里扎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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