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醒醒。吃晚饭吧。”刘七十摩擦着裂口子的指头叫鲁敏娜。鲁敏娜睁开眼睛,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穿着花布棉鞋,橘红色布底子上均匀点缀着黑色小鸽子,红色鞋带在脚面上像两支蝴蝶,飞呀飞呀,她也在厚厚的雪地上飞。那个声音又在叫“娃娃,娃娃,我在这儿,来呀来呀。”每次这个声音叫起来时她都又害怕又委屈的心发颤,可是这次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她站在雪地上,因为脚面上的蝴蝶听到远处的声音一下子一动不动了。她辨认着声音的方向,在雪地上奔跑,因为雪太厚,太硬她摔倒了,她不顾一切地追随着声音在雪地上滚爬着,梦里的一切都被落日金色的余晖包裹着,雪粒挂满了她的童花头,她的花棉袄,她红如苹果的小脸蛋。5岁的鲁敏娜像个金色沙子打磨的小人在雪地里翻滚,小小的内心坚定地要去寻找那个声音。刘七十看着鲁敏娜睁开了眼睛, 可是眼睛呆呆地直视着他,半天也不说话。他知道她一定有心事,不是在看他,可面对这双直视的眼睛还是非常不自然,他把眼睛挪开,干咳了两声。鲁敏娜被他的咳嗽声惊了一下,收回目光,刘七十这时才看到她的眼中有了些灵活气儿。“我让哑巴给炖了鸡汤,你趁热喝,发发汗,明儿立秋一过就好了。”他半条腿搭着炕沿直起身子在炕琴上摸索出了个草编簸箩,把稍微完整的烤烟叶子一张张拿出来摆在炕沿上,又从三指宽的一小沓粉色烟纸上撕下一张,右手在簸箩里抓了半天,拿出一小撮碎烟叶拇指食指中指一起使劲把原本就碎的烟叶碾得更碎,均匀地撒在左手心拖着的一扎长的淡粉色烟纸上,两只手轻轻一搓,刚才还是平摊着的烟纸转眼变成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小粉棒。刘七十伸出舌头在它上面来回舔了几下,一侧原本还有些翘的纸边儿就服服帖帖地被粘上了。鲁敏娜看着他又用粗大的手使劲一掐就把如同糖纸两头多余的粉色烟纸给掐下去了,她看到刘七十在簸箩里拿出火柴,“刺啦”幽蓝色的火苗“嗖”蹿成了橘黄,他勾着头用火柴把卷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卷烟发出“吱吱”的响声。好像那里面的烟草经过这样精细的加工有了灵气,应和着刘七十,让他过足瘾。一股浓烈的旱烟味儿从鲁敏娜的头顶灌下来,她立刻就被一股热浪包裹起来,呼吸道剧烈地抽搐,咳出了眼泪。刘七十在卷烟、吸烟的过程中好像把鲁敏娜给忘了,这会儿听到了她的咳嗽声,倒好像受了惊吓,因为从来炕上没有女人,而且还是个城里女人,他倒是惊慌起来,就要把旱烟往鞋底上按。“没事,我就是刚才戗风了,现在好了。”鲁敏娜善解人意地说。刘七十把烟叶重新在簸箩里摆好,边把簸箩放回到炕琴上边说:“人老了,就喜欢这一口儿,现在的烟卷儿吸着没劲儿。”鲁敏娜不知道该说什么,那种无处不在的痛苦和绝望幻化成的交流障碍又席卷上来,让她无所适从。她只有无边的傻笑,直到感觉由于口腔的干涩嘴唇粘在了牙齿上,不得不尴尬地用舌头把它添下来,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一定丑陋的不行。于是更加痛苦和绝望,而痛苦和绝望又化成更剧烈的交流障碍,再次无情地袭击她。她不知道为什么痛苦和绝望总是缠绕她,“是怎么样的痛苦和绝望呢,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不眠之夜,鲁敏娜总是这样问自己,没有答案,她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可是,刚才在窗前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与踏实,甚至在无数次同样的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也不再恐惧甚至有了要探寻的勇气。
刘七十还在为在城里女人面前大口吸烟不好意思,没有注意鲁敏娜干涩的嘴唇。哑巴端着一个碗走到炕边把碗放在炕桌上,又递给鲁敏娜一双筷子,让她吃。鲁敏娜凑到炕桌前两条腿并拢侧身坐下,刘七十也脱下鞋在炕桌边儿盘腿坐下,哑巴来来回回拿了几次碗碟也在炕桌边儿坐下了,可是他没有脱鞋上炕,而是侧着身两条腿耷拉在炕沿外,就这么扭着身子夹菜吃饭。刘七十看看别扭的哑巴,没说话,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儿炒鸡蛋。鲁敏娜发现只有自己的大碗里躺着一只油汪汪的白条鸡,葱花、香菜末在淡黄色汤中漂浮着。“这,刘大爷。”鲁敏娜不知道应该叫刘七十什么,半天这个刘大爷才从嘴边溜出来。“我吃不了。”本来她想说,谢谢,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些天本来就很麻烦你们了,这只鸡我不能吃,可是开口却是她吃不了。刘七十和哑巴都抬起头看着她,她把面前的大碗,推到桌子中间。给刘七十夹了一块肉,又给哑巴一块肉。他们又都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鲁敏娜,大家闷头吃起来。炕桌上的菜在三双筷子中轮流转每个人都在给别人夹菜,夹的动作很是自然,吃得动作也非常平实,鲁敏娜刚才的畅快与踏实又爬上了心头。
炕桌上的木头纹路被长年累月的油垢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碗底痕迹重叠着,交错着,经过热碗一烫上面油渍的浓浓人间烟火气在鲁敏娜鼻子下游走。这木头的纹路好像与她认识了几百年,她看到5岁的自己趴在桌子边上看着一个人在写字,字写得飞快,突然笔停了,“宝宝,宝宝,来,抱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不”嫩苹果似的自己扭动着身体。“给,给你吃糖,可甜了。”“好吧,呵呵呵,好痒。” 木头的纹路在她小小的身子下面,高高的像山峰,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山上还有大树小树还有小蚂蚁,还有很多自己不认识的怪兽。那个声音总是说要指给她看,让她趴在上面听大山的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日期:2012-04-24 17:29:01
“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刘七十问。
鲁敏娜从沉思中缓过神来,说:“我正要和您说呢,这些天打扰了,我也该走了。明天,我就动身回去。”她发现自己与别人说话时那种无时不在的交流障碍在慢慢退去。“也许只是和刘大爷说话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刘七十好像并不盼望这个回答,他说:“也不知道你从哪来,反正俺知道你在城里住着,可是如果你想在俺这儿住着,俺也欢喜。”
哑巴听了鲁敏娜要走,连忙摆手,他的意思是不让她走。
“不走怎么行呢,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鲁敏娜说自己要走,完全因为没头没脑地在这里住了几天,再这样住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几天里鲁敏娜感受到的畅快和踏实让她真心想要留下来,尽管那只是丝丝缕缕,可是足以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哑巴看出她在犹豫,慌忙拿出纸笔,急急写着“别走 就在这里 我认识你”
鲁敏娜看看纸条,抬眼看看哑巴,哑巴这回没有扭过头去而是用毛茸茸的眼睛直视着鲁敏娜,鲁敏娜觉得哑巴非常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那儿见过。
“也是,姑娘,如果你还想回来,就回来。”刘七十看哑巴知道她要走急得两眼冒火,就觉得还是走吧,再留下来恐怕哑巴儿子要动感情。这还了得,儿子虽说是个哑巴,可是个棒小伙,怎么能对有了皱纹的女人动心思。也是,早走,早利索。刚才的挽留之情这会儿就有些不自然了。
鲁敏娜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2000元钱,塞到刘七十手里。刘七十不要,鲁敏娜说,“大叔,收下吧,你们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这些不能表达我的意思。”
刘七十当然知道这两千元钱的意义,这就是两亩半地收成的总和。村里每家按人头分地,自从有了哑巴,村里也给他家4亩地,他和哑巴在大太阳底下插秧、除草、农忙时连口水都喝不上,多亏取消了农业税,要不一亩地产的一千斤粮食还要上交几百斤。要不是赶上了好年头,一千斤哪能卖个八九百。大前年,村东头金哲家的为啥脖子肿得老粗,被医院赶出来,活活折腾死,不就是缺了这两千元钱吗?刘柱结婚,为啥新娘不下车,不就是娘家人突然提出改口钱要加码,变成万里挑一。刘柱他爹一时拿不出两千元钱,凑不齐这个万里挑一,在给儿子盖的新房前中风躺下了。刘七十眼前浮现出刘柱他爹歪斜的嘴角和流出来的哈喇子。钱真香,可是我刘七十不能拿。我救你是我愿意,他心里想可没说出来。他把钱又塞回了鲁敏娜手里,“你拿回去。以后,啥时候想来,就来。”说完,刘七十出去了,门口传进来小花撒娇的“呜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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