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中我习惯了阅报，每天我都会买一份《重庆晚报》，看了舍不得扔，下班后带回宿舍，像叠放李思萱睡衣那样，整齐的码在床脚。报纸内容五花八门，娱乐版我几乎不看，经济版我会细细读完，倘若时间充裕，我会施舍一些时间给广告。偶遇驾校广告，我会记下报名电话；若碰招聘广告，尤其打着“高薪诚聘”旗帜的那种，我就异常激动。报纸给我社会知识的同时，也给我向上求进的力量，但它远远填充不了我的求知欲，这种欲望如同我从懂事起思念甄小红，时间和外界都无法改变或扭曲。

　　忧虑中我打了三个电话，2001年的重庆，BB机铃声彼伏此起，手机铃声却罕为耳闻，像何小五及经理这样的，毕竟是少数。我和同事打电话都去小卖部，谁是打工仔谁是本地人，城里人一眼就能甄别。像我这种在掂条凳子坐着打电话或像同事们握紧话筒张张巴巴说话的人，就是外来打工仔。上班后给何小五打过一次电话，通话六分钟，收费一块二，我摸了一张五十的纸币，老板娘满脸不悦，大声大气地说：“小伙子，下次记得带零钱哈！”说完还嘀咕：“你们这些土包子！”那是我便自我安慰，假以时日，城里人眼里的土包子，将是妇孺皆知的大老板。

　　我揣了一把零钞，拨通家里的电话，离家出逃的愤懑荡然无存，念及小时母亲的疼爱和父亲的仁慈，我想给他们报一声平安，却遭来父亲的咆哮：“老子以为你死在外面了！”我泪腺一酸，怔了一怔，说了句“您们保重”就把电话挂了。随后打给甄小红，甄小红嗓音粗哑，却不会咆哮，她问我：“剑锋工作累不累？” “不累。你呢？”“我也不累，最近研读西方文学，生活比较充实。”我说：“你要按时吃饭，不够生活费了，给我讲一声。”

　　甄小红自小独立，她肯定不要钱，她老汉没有我老汉能干，家境稍微贫寒，但在马家村金榜题名，自古以来都是稀奇事，乡邻慷慨解囊，政府举手捐赠，吃饭穿衣都不成问题。一阵南聊北叙，甄小红说：“剑锋有空多读书，提高自身修养。”我说：“你那里有啥好书。”她说：“我这里没有，但图书馆有，我给你借。”我想了想说：“你帮忙一些，我空了研读。”甄小红笑呵呵地问：“哪类小说？”“一是文学名著，二是财经商战。”

　　思忖良久，我才打电话给李思萱，开始我犹豫该不该打，后来斟酌打通后该说些啥。疑窦中拨通，李思萱不知我是谁，尖细着生气：“你好，哪位啊。”我说：“肖剑峰。”“肖剑峰？”我又说：“广场上披你睡衣的那位，还有印象吗？”她说：“原来是你呀，我在深圳，你挂了我给你打来。”我挂了不到三十秒，李思萱果然打了过来。我有些紧张地拿起话筒，她说：“剑锋找我有啥事。”我突变结巴：“我…我…想给你说，关了工资…买件睡衣还你，还…还还你钱。”话筒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李思萱说：“剑锋你真老实。”我说：“受人恩惠，必当涌泉相报。”

　　李思萱笑了笑说：“我没让你还钱，那件睡衣，你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说到这里她就扭捏了：“我不是那意思，剑锋你别误会。”我已莫名沉浸，根本没在意弦外之音，顿了顿我说：“你讲的是实话，但我会努力，争取买一件赔你。”李思萱陡然生气，那声音定是嘴巴撅起后说出：“真要归还，等我回重庆，你洗干净我来拿，钱的事就别提了。”这下轮我扭捏了：“对不起，你别生气。”她笑着转移话锋：“你的工作辛苦吗？”我说：“当它是创业起点。”她啧啧称赞：“你很有志气！”我暗自得意，转念问她：“你去深圳旅游吧。”她笑嘻嘻的：“我去香港购物，想来深圳玩就过来了。”陡觉彼此代沟深邃，如马家村东山与西山间的沟壑，深而宽，宽而长。

　　我感觉李思萱绝非重庆贫民，她应该算中高产阶级，我们的生活不属同一层次，言多必失。我意欲寻机掐断电话，李思萱轻轻问道：“下一步你有啥子打算。”我重提兴致：“考驾照。”“报名了吗？”“还没呢，存够学费再去。”“我帮你。”李思萱坚定地说。蓦觉惊秫，咱俩一面之缘，她凭啥如此热忱？社会物欲横流，人心狡诈涣散，何小五说他不相信有雷锋存在，更多的是你侬我侬。我相信李思萱，从未怀疑她的善心，此举却令我手足无措。她给了我一个号码，叮嘱我过两天打去，报上姓名即可进校学习。结束通话我就懵了，仿佛还在昨夜梦中，又或在今晨雾里。她太牛了，何小五只能在嘴上吹吹，李思萱却能呼风唤雨，她留下的想象胜过我对何小五工作的想象。她是何许人？首次通话不便多问，老汉辛劳半生，未给我财富五车，做人原则倒灌输不少。12岁那年进城念初中，老汉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生人。”15岁那年进城念高中，老汉则说：“闲事少管，不该问的甭多问。”

　　回到集体宿舍，重庆的夜已深不可测，繁星点点，多得辨不清哪一颗属于马家村西空。我站在八楼的阳台上，打量过往车辆，斜睨楼厦溢出的灯光，一切突变温暖，其热度不因九月余温，而因觅掠了微妙的激情。即便我不知激情具体，考驾照一事已悄然提上日程。
　　日期：2009-04-03　21:28:29
　　十、
　　甄小红帮我借了十本书，五本文学作品：《金瓶梅》、《红楼梦》、《红与黑》、《三个火枪手》；五本非文学作品：《致富秘诀》、《老板成精》、《市场营销》、《当代电影》。图书到手后我立马调整作息，每天坚持睡前阅读。甄小红别有用心，在书里卡上自制书签，每条书签正面书写“在学习中攀登高峰”，反面则是“剑锋加油！”。我捧着书籍就像捧着甄小红，有时感觉图书就是甄小红，甄小红就是图书。当我以读书就是读甄小红的意念阅读，上班的疲累悄无踪影，换之以迷人心脾的激动。但有些书比不上甄小红，我虽不是大学生，但我也有自己的阅读品味。我读出《金瓶梅》的悲怜，《红楼梦》看了几页就没了兴致；我读出《市场营销》的睿智，却无法苟同《老板成精》里主角的猥琐与奉承。

　　我选择性阅读，至兴处废寝忘食，惹来同事埋怨，有人说：“肖班长，你把灯大大开着，晃得我都睡不着觉了。”自从我当上领班后，他们戏称我为肖班长，语气略带嘲讽。他们大部分人心怀鬼胎，我入职一月就升职，很多人干了一年还原地踏步。为不影响同事作息，权衡再三，我选卫生间作书房。卫生间十分窄小，我将凳子骑在蹲槽上，秉灯夜读爱不释手。有一次上铺的同事夜起，惺忪两眼推门而入，吓得瘫倒当场，倒地前还嘶喊一声：“妈妈的，鬼呀！”惊得其余同事睡意全无。这小子翌日就把我“厕所夜读”的事传开，他的可恶之处在于扭曲是非，他对其它人说：“咱们的肖班长，追求还挺高，知道他为啥刻苦夜读吗？他想当作家，哈哈哈……”如此一来谣言四起，众人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只有经理说：“剑锋好样的，有理想有追求。”

　　我对闲言置之不理，极力展示个人魅力，改变不明真相的同事的看法。我从不在集会上指责谁的工作态度，而是总结性地说：“只有热爱本质工作，才会慢慢提高自己，不想当经理的服务员，绝不是优秀的服务员！”稍有文化的女同事细心品嚼，个别甚至给予一些掌声；大部分男同事横眉冷对，极少数人致以笑意。他们理解不透，又或不愿理会，于我都是淡淡的悲哀。我愈加发现和他们的不同，他们和尚敲钟，敲一天算一天，挥霍完可怜的工资紧衣缩食，埋怨多于夙愿；我有雄心壮志，火锅店的职位薪资皆不入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