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好调动自己的回忆,向他复述当天发生的一切:他来拍照,由于穿了白色的上衣,不太符合规定,于是她帮他拿了一件灰色的衬衣,然后,拍照,为了能够抓住他最好的表情,她按了三次快门,然后她为他开了收据,他便走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当时的凝视,使他无法保持镇定。忘记了向她叮嘱最重要的一点:照片要放大,放大到和真实比例一样,至少,也要满一张打印纸那样大的尺寸。
于是,他向她道歉。“对不起,确实是我忘记了。”
她浅浅一笑。“为什么会忘记?”
他诧异于她的追问。但是他还是告诉她,“因为你是外地人,我没有见过你,这令我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并且,你还用像审视坏人一样的眼光看我。”
“像审视坏人一样的眼光看你?怎么会,只是你说你是在照遗照,这玩笑开得太奇怪,因此我不过是多看了你几眼罢了。”
“可我确实要照遗照,不然,我为什么要求放大?”
罗拉再一次凝视他。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恶作剧或开玩笑的疑点。
但他仍然那样子认真。“是的。”他一脸的凝重表情。
他们互相看着。沉默了一会儿。罗拉感到压抑,就呼一口气说,“那好!我重新帮你放大。不过,由于是用数码相机拍的,没有底片,你需要再拍一张。”
拍遗照可没有特别规定要穿什么衣服,不过,她仍然回到卧室里拿出那件灰色衬衣,让他换上。在他更换衣服的时候,她仍在怀疑,“他真的会是来照遗照吗?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几乎是一瞬间,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得了绝症。白血病,或者癌症。反正是无法医治的绝症,他的生命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她的同情心被最大限度的诱发,伤感的情绪在她内心扩散。
她决定帮他认真的拍一张照片。因为遗照是死亡之前最美好的记忆,哪怕照片上的人喜笑颜开,遗照仍是人的一生中最庄重,最肃穆的照片。她同样需要以最庄重,最肃穆的态度进行拍摄。
“我怕这台数码相机拍出来之后,放大的效果不好,会有马赛克,要不这样子,我用传统相机,用胶卷帮你拍,你看怎么样?”
他也许听不弄她的一些专业术语,但是他还是答应了。于是她让他重新端坐在那张椅子上。然后她回到卧室里去拿照相机。
日期:2008-9-26 8:27:33
她在壁柜里拿出自己的那个黑色皮箱。从里面取出相机包,她又拿出那台许久没有用的机器。莱卡M6,每一次摸到它,她的心跳就不由加速。这还是她涉入摄影领域的中期,还处于迷恋、信仰装备阶段时所得到的珍品。
虽然其后她并不像摄影家协会的大多数成员那样,沦为彻头彻尾的装备迷,但是,每次手指只要接触到这台莱卡相机,往事还是会灵魂附体那样,瞬间复活。内心都会回响起一种类似于广告语的独白,那是高广在赠送相机给她时说的。“它比情人还值得信任。”
莱卡M6是机械相机制造的巅峰,极少的电子元件只负责测光,不必要电池,使它能持续维持效能,无论在摄氏零下25度还是在零上60度,莱卡M6都可以正常工作。
虽然后来这台照相机的性能几乎也印证了他的话。但是,她最欣赏这台相机的地方,在于它的体积与造型,丝毫不会像电子时代的数码相机,夸张的造型,虚张声势的“长炮”镜头。反之,低调、朴素、实用是它的特点,这符合她的性情。
最后一次利用这台相机拍照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和左右兄弟一起在西餐厅吃饭。林左和林右兄弟俩坐在一起。在背后妖娆的光影与桌椅之前,她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那合影甚至都没来得及送给他们。林左就死了,然后她也离开了。
她后来把那照片洗成了黑白色。她看到左右兄弟二人由于靠得太近似乎有一些羞涩感,其实那是一种拘束。
她已经很少用这台照相机拍照,除非是遇到一种让她悄然心动的脸型时,她才会想到用这台相机。
而修闯恰好符合这些要求。脸部线条明朗、轮廓清晰,并且,他的刺猥一样的头型,带着怒发冲冠的意味。在黑白照片里,非常富有视觉冲击力。
她深呼吸一口气,才得以平静下来。然后,她从容的在这台机器的背部装上黑白胶卷。已经即将绝产的胶卷。她小心翼翼,就像一个狙击手在发现猎物之后,往枪弹夹里装弹药一样,内心的兴奋之弦微微颤抖。
他已经端坐在布景前。脸部与眼神都那样无辜且认真的凝视着她。她将三角架上的数码照相机卸载下来,然后更换上莱卡M6,照例像个窥视者一样躲在那相机的取景框之后,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鼻翼和嘴唇……
她沉默了很久才按下快门。她仔细打量他,试图在他的身上发现一些死亡,或者是病变的痕迹。但是,最终她一无所获。
莱卡的手感,有那种丝丝人扣的过片手感,转动莱卡的镜头,或者过片搬手时,都会让她有种回味,而这一次,她没有过多的回味,而是一味的扭动过片,然后“咔嚓、咔嚓”的按快门。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迎合着快门的声响告诉她:又一个灵魂被摄入相机。
这架她不轻易使用的精致朴素的莱卡相机,凡是被这个相机拍摄过的人,几乎都会与她发生肉体上的亲近。准确的说,那些与她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人,都曾被她用这台莱卡M6拍摄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台照相机,已经成为她与情人之间神秘的关联。
在她的心目中,拿莱卡相机帮人照证件照是对它的亵渎,然而,修闯却因为要照一张遗照,而使罗拉心甘情愿的拿出了这台相机。
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某种神秘的预感,在支使着她这样做。并且是非如此不可。
她的暗房工作一般都留在晚上进行,但这一次,她迫不及待的,修闯走后,她就关了店门,自己走进了暗房。
这个暗房是由另一间卧室改造成的,之前没有水管,她自己找一个修理工,把水管引到那房间里,然后用砖头等材料制作了一个工作台,便成了一个暗房工作室。
她迷恋于暗房。有时,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就会走进暗房。一团迷离的黑暗,能带给她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错觉。关闭房门的一瞬间,外面的世界便被隔绝。她想,也许一生中,她都是在追寻这种隔绝感?
她喜欢在漆黑的暗房里看着一张张相纸在液体里渐渐显露出影像来,她能感觉自己的身影在红灯的照耀之下,幽幽红红,带着一种游离感。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迷恋上这种感觉,但是,有时候,在这种幽闭而寂静的空间里,她会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有时候,她突然之间会有一种感动,类似于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人在空寂的房间里呆着,突然之间,你会有那么几分情绪的微妙波动,或喜或悲,但是心境平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罗拉冲洗了胶片,将黑白照片的对比度洗得更高一些,黑白对比更为鲜明、锐利,像版画一样充满视觉的力量。然后,她把它放大成24吋的大幅照片。
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显影液里,一个刺猥头,那种隐隐有怒发冲冠式意味的头像,瘦削、双颊微陷、忧郁、线条明朗、轮廓清晰的脸庞,渐渐显露出来。罗拉拿起镊子,小心翼翼的用夹子将照片夹出来,在一边的清水池里冲洗,这样是为了冲洗干净相纸上残留的显影药水。反复清洗几次之后,又放进定影液里,再一次用镊子夹着左右晃动,然后拿出来,再次用清水漂洗,最后,她小心的夹着照片,将它们挂在绳子上。
一张张照片,往下淋着显影液的水滴。而他的眼睛,也在湿漉漉的照片上,在半空中,在暗红色的灯影里,凝视着罗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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